第十四章 黄河之水天上来 - 北宋社畜浮沉录 - 枕石漱流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第十四章 黄河之水天上来

方翰韬和曾布买好了书,从书肆中出来,到了相国寺街上,走了没几步,两人的肚子便咕噜叫了起来。该吃饭了。宋代平民一日两餐,上午一顿,快晚上的时候又一顿,现在正是上午那顿饭点。最近这段时间一直窝在太平兴国寺内读书学习,方翰韬他们饭菜吃的也就很随便,基本糊弄糊弄就完事了,有时候和曾二叔一起去王安石家里蹭饭吃,结果发现王三叔更能糊弄,王安石生性节俭,平常饭菜,酒什么的自然想都别想,四菜一汤更是免谈。

记得当时方翰韬和曾布,一起跟着曾巩,第一次去王安石家里蹭饭,王三叔家里的餐桌上只有两个菜:烧饼和羊头签。

就这羊头签,据王三叔的儿子王凶讲,还是关系好的人,像吕公著,韩维,和曾二叔这种知己好友才有的待遇,他平时也就吃吃烧饼,配点素菜羹汤罢了。

说这话的时候,王凶疯狂的往嘴里炫羊头签,速度让方翰韬瞠目结舌,可见小王平常被凶的不轻。烧饼大概就是后世的馒头,而羊头签则是网油卷。做法就是把猪肠子上面裹得那层网油撕下来,冲干净,铺到菜案上,再把羊头煮熟,剔掉脸肉,把脸肉切成丝,用盐加上作料拌一拌,铺到网油上,然后卷成长筒,跟寿司一样,搁面糊或者鸡蛋糊里蘸一蘸,把□儿封严一个一个往滚油里炸,炸到通体金黄,再用大笨篱捞出来,控油,盛到盘子里,一切两段。羊头签要的东西都很廉价,性价比很高,算的上是平民美食,猪肠油和羊头肉在汴京城应有尽有,猪肉很贱自不必说。至于羊头肉,也比较廉价且充裕。东京人喜吃羊,号称一头羊牵进东京,除了羊粪不下锅,其他都给你分的明明白白,敲骨吸髓,吃的干干净净的,比三司的账目还爽利。如同后世兔子进了成都,小男孩走进了梵蒂冈。

做得好,细致的话,用筷子夹一个,放进嘴里,网油很香,羊肉很嫩,面糊很脆,外焦里嫩,外脆里酥,外香里鲜。当然这是做的好的羊头签,要是做的很糊弄事儿,比如王三叔府上的羊头签……说实话,当时这个羊头签,方翰韬吃起来感觉跟吃火腿肠,蟹**差不多一个体验,全特么是面粉,也就尝个肉味罟了,方翰韬吃了一个就不吃了,全划拉给旁边虎视眈眈的小王了。这让十二岁的王凶对这个只比他大两岁的“方家哥哥”好感大增。而王安石对这些吃的根本不在意,吃饭的时候,一手烧饼,时不时直接上手,两个手指头捏一个羊头签往嘴里送,吃完便直接在自己衣服上擦吧擦吧完事,另一只手就忙着翻书看书了。

吃的是津津有味,读得是不亦乐乎,王三叔此等刻苦好学的精神让方翰韬大为汗颜,至于饭,就再也不敢去王三叔那里蹭了。方翰韬他们在东京这几天的饮食情况便是如此,天天碳水全席,米面盛宴,吃的头脑发昏,正好今天来到相国寺这边,正店食肆众多,顿时勾起了肚子里的馋虫。

摸了摸口袋,方翰韬盘算了一下,之前在家里的时候,老爹方仲永把吴押司赔给自家的那一百贯都交给了他支配使用,算是他的科举教育经费了,方翰韬平日在曾二叔那里学习,平时也明里暗里拿这些钱在生活上帮了曾二叔一家周转,不过也没花多少,多了曾二叔也不乐意。再后面进京赶考,后半程路段在吕惠卿的运作下,更是省下了不少盘缠,现在的方翰韬腰包还是很鼓的,有钱不慌,直接大手一挥,拉着曾布便去打打牙祭换换嘴,小撮一顿。到了州桥这边的东京餐饮一条街,方翰韬和曾布一起,慢慢边走边看着街边密密麻麻,一排排的酒楼饭店,开始挑选。方翰韬也从吕惠卿那里听了一些门道,对东京的正店饭舍里面的规矩也摸清楚了,有道是东京正店七十二,饭肆三百六,挑选的时候,无非是一看欢门二看权,三看灯笼四看罩。

这四样看完,差不多心里就有数了。"瞅瞅,这个徐家店的欢门都破了,拒马杈子都没有,破落成这样,其中必有内因,就算再便宜都不敢去,小方,我看那边的风月楼还行,咱们就去那吃吧。”曾布开始挑选饭店,看了一会,指着另外一家门口欢楼大红大绿,挂着栀子灯,比较气派的饭店说道。

欢门便是彩色门楼,用竹子和铁丝作的骨架,由灯笼匠扎出特别的造型,中间留出门洞,供客人进出,再往架子上缠一些彩带,点缀些花进行装饰,。

而拒马权子是人字形的,每两根木头一组,交叉拴成人字,中间用一根长长的横杆穿起来。这种栏杆比较高摆在路边,防止街上乱窜的马车不小心驶到店门口,冲撞了进店消费的食客。欢门拒马,便是一家店的门面,门面要是不好,那多半生意不行,要倒团的样子。

方翰韬正和曾布纠结,犯了选择困难症的时候,突然听到背后有人叫自己,转头一看,正是张载,只不过张载身边还有一个年轻的书生,二十五六岁,比曾布大一点的样子。“看方贤弟你们二人在这些酒楼食舍前逡巡不前,可是不知去何处?”张载笑着方翰韬道。“是横渠兄啊,”方翰韬一看是张载,又看着他旁边的那个年轻书生,疑惑的问道,"这位是?"

“在下王韶,也是进京举人,”那个年轻书生一开口,便又是江西口音,"也住在太平兴国寺,和横渠兄住的左近,之前二位虎皮辩经,也在场旁观,方贤弟辩经的风采,仰慕已久,没想到这巧就碰上了。"

异地骤闻乡音,让方翰韬很是高兴,和王韶互相见礼,聊了一番,原来王韶是江南西路德安的举人,方翰韬是抚州的,但大家都是江西老表,在这京城,天然的就感觉亲近了一层。张载看着他们,笑道,"方贤弟还犯愁去那吃呢,依我看,干脆咱们就去南食店吧,那里江南口味,几位也能吃的惯,正好也让我这个关西人尝个鲜,换换口味。"商量已定,众人便由张载领路,一路转到相国寺街南厢的南食店,门外欢楼拒马齐整,四个不加竹盖的纱笼侄栀子灯挂在檐下,店有二层,方翰韬他们拾级而上,此时店内客人不多,挑了靠窗边凭栏而望的位置坐定,便有小厮过来招待。

东京的酒楼饭店里虽然有菜谱,但每天店里有什么菜,全得靠小厮记住,南食店里主推江南口味,各色鱼食应有尽有,张载便做主,先点了份小牒玉灌肺,梅花齑,最后要了三斤左右的黄河鲤鱼。

京师的气派到底是不一样,连菜名都叫的这么文绉绉的,方翰韬,曾布,王韶三个江西人对京城不太熟,光听着这些菜名,三个老表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这些是啥菜,全凭张载安排,但最后点的鲤鱼却听明白了,三个南方人一齐摇头,方翰韬问张载道。"横渠兄,要不这鲤鱼就不要点了吧,这鲤鱼……"

鲤鱼肉粗,而且有土腥气,像方翰韬他们这些南方人是吃不惯的,他们平常吃的鱼都是鳜鱼,或者刀鱼,虽然刺非常多,但肉极细,极鲜美。这北方中原的鱼,怕是难入他们南方人之口。

张载见他们如此,挥了挥手,让小厮去厨房安排,便跟方翰韬三人说道,"几位有所不知,寻常鲤鱼不好吃但这黄河鲤鱼可是例外,黄河之水天上来,养的鲤鱼也有如龙般的灵气。但黄河鲤鱼也有真有假,而且吃三斤左右的最佳,有些店开口会问你吃几斤的鲤鱼,要是你报个十几斤,那店家就知道你不识货,给你上假的黄河鲤鱼蒙事。"

“那怎么看出什么是真的黄河鲤鱼,什么是假的?”王韶好奇的问道。“看鲤鱼的内膜,真的黄河鲤鱼内是白色,假的是黑色。”张载回答道,“待得一会鱼上来,咱们一剖便知张载如此说,倒是惹得方翰韬三人好奇心上来,等了好久,终于小厮将一大盘做好的黄河鲤鱼端上来,张载拿起手边的解手尖刀,将鲤鱼一剖,分开一看,果不其然,内膜是白色的。是真的黄河鲤鱼。方翰韬和王韶,曾布见状,便拿起筷子,白嫩的鱼肉一夹,送进嘴里一尝,果不其然,这黄河鲤鱼还真没有土腥气,肉质也很细,甚为滑口。

“怎么样?这黄河鲤鱼比之江南的桃花鳜鱼如何?”张载喝着茶,笑吟吟的问道。“不错,其中风味,不下江南,”王韶吃着感觉非常不错。”关西两河,亦有名品。“不过黄河鲤鱼虽美,但也要小心别被鱼刺卡了喉咙啊。”张载说道。

方翰韬和曾布吃的也停不下筷子,不一会,小厮又把其他菜品上齐了,玉灌肺便是将真粉,油饼,芝麻,松子,核桃去皮,加上点土茴香,糖,红曲,研成末,和在一起搅拌均匀,放在甑里蒸熟,取出后,切成猪肺样的块子,拌上辣汁食用。

而梅花齑则是清淡的面汤,白菜切丝,加点姜,椒,茴香,煮得烂熟后倒一杯旧菜卤,再加一捧梅花进去。两个菜一个汤,量还是比较足的,四个人吃的津津有味。

最后张载又点了一个拨霞供,端上来一看,原来是小火锅,涮着兔肉吃的。

众人拥炉边涮边聊,寒冬十月,吃的满头大汗,时而张载说起关西的风土地理,王韶听得格外认真,时而方翰韬和曾布说起眼下的省试,太学体的流行,外地举人的不适应,大家又一齐叹气。

在这东京城,管你是陕西江西,谁还不是个臭外地的呢。

正聊天间,看着小火炉内汤滚浪涌之际,只听的外面街上人声嘈杂,方翰韬等人抬头往街上望,有开封府的公人拿着薄册,领着一群扛着锄头铁锨的军汉,从街上而过,惹得鸡飞狗跳。

“这是干什么?”曾布皱着眉头问道。

“是汴河河道厢军和开封府周边县动员的徭役民夫,趁着如今汴河关闭的时候,清理河道的淤沙。每年冬季,京畿周边就要兴师动众起这番大工程。”张载回答道。

汴河的水源供应是来自于黄河,而黄河水那是一碗水半碗沙,沐河又是人工开凿的河道,一年折腾下来,河床淤积不少,得起着冬季汴河关闭的时候,加紧疏没维护,不然这京城生命线就废了。

这也是之前吕惠卿和方翰韬等人争分夺秒急着进京的原因,他们也算是搭上了沐河今年最后一趟车进了京

方翰韬和曾布对视一眼,又看了看桌上的鲜美黄河鲤鱼,如今大宋对这黄河,如同黄河鲤鱼一样,舍不得这肉质鲜美的运河,也要饱受黄河洪涝之苦,如鲠在喉,今年因为六塔河决口,水淹无数,灾民遍地,惨不忍睹,现在到了冬季也不例外,运河水利工程又是一番徭役。

“就不能让这黄河回归东汉王景故道吗?千年无事,为何偏偏到了本朝,便决口不断啊。”曾布悠悠叹道。

“就算是千年的金堤古道,流传到了现在,也到了不得不变的时刻了,”方翰韬沉声说道,"黄河从后梁朱温时期便决口频频,堵塞严重,今年不是东流北流两派纷争不休,最后东流妄图回复王景故道,才致使六塔河回河之灾吗?修河变道已是迫在眉睫,不得不修的生死存亡时刻了。"方翰韬进京后,因目睹了路途灾民流离场景,对六塔河决口之事非常关心,从王安石和吕惠卿那里打听了不少消息,得知了今年六塔河决口的原委,当时朝廷对黄河有两派,一派东流,想走回王景古道,支持者是新任宰相文彦博和富弼,北京留守,故相贾昌朝。另一派就是北流派,走一部分是黄河故道比如漳水,还有一些黄河新冲出来的河道,支持者则是欧阳修,范仲淹的儿子范纯仁。

两派论战不休,最后朝廷支持了东流派,毕竟那里是王景故道,千年不变的金堤。但后来的事情都知道了,六塔河施工现场,当天夜里便再次决口,特大洪涝灾害爆发,两河成了千里泽国。“黄河如此,还是因为泥沙淤积的缘故啊,”张载看着街上的汴河厢军,说道,"诸位可能也知道泾渭分明这个词,一河清,一河浊,相交之下,黄河本也为清流,奈何流经陕北,便为浊流,泥沙俱下,祸害中原下游。

“这是何缘故?”王韶问道。

“因为西贼上游处大兴土木,挥霍无度,致使水土流失,泥沙也随水而来,致使黄河变黄,”方翰韬回答道"王兄可能不知道,黄河之水,乃吐蕃之地,昆仑雪水而化,从天而来,甚至黄河和长江的源头,相隔不远,流觞之处,水质清冽无比。"

方翰韬的这个说法颇为新鲜,尤其是黄河和长江可能还是同一源头,让在座的众人无比吃惊,王韶听得悠然神往,说道。”要是有机会,真的想去西域,去黄河源头看一看啊。"

“到时候,我和你一起同去。”方翰韬笑着对王韶说道。

“难不成黄河千年的古道终究回不去了吗?”曾布在旁,沉默良久感慨的叹道。

“千年的古道回不去了,但大宋当开新天,自然也要为黄河找一条新道。”方翰韬缓缓说道。曾布听闻此言,说道,"三代大禹治水,乃大德一件,王景金堤,名垂万古,如今大宋,谁能真正的驯河功成,方为真宰相。"听方翰韬与曾布如此交谈,张载突然一愣,寻思一会,忽然笑道,"先前讲经之时,曾听方贤弟说过‘为往圣继绝学,为天下开太平。’一句醍醐灌顶,言犹在耳,载虽不才,也愿以此为志,以苍生为念,尽微薄之力,开天下太平!"方翰韬点了点头,"我辈士人,修德修身,读书明理,当为治国平天下,位卑未敢忘忱国,此心此志,与君共勉。"曾布与王韶也赞同不已,大丈夫当建功立业,立德立言。他们这一辈人,从读书起,范仲淹的身影便一直在眼前,作为他们的榜样,影响很深。如今,虽然范仲淹已经去世,但精神,却流传了下来,印入有志青年的心中埋首六经,十年寒窗。皆为于此。少年意气,挥斥方遒之际,忽然身后响起了一个苍老的声音。

“事情总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黄河之事如此,天下更是如此。黄河波涛汹涌,势大难治,古之多少名臣能吏对此也束手无策,尔等少年,终究还是小瞧了此中艰辛。”

方翰韬转身一看,正是早上在书肆遇到的那个梅姓老者,桌边放着杜甫诗集,也在这南食店里吃饭。方翰韬对他行了一礼,定声说道。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天下之事,不去试试,怎么知道能不能做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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