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明堂在腹笔如神
果然不出李觏所料，现在大宋的科举考试，因为朝野上下水平的提高，经义越来越受到重视，这也同样反映在进士科举考试中，诗赋不再是科举取土的唯一标准。
同学，时代变了，
可惜，时代变革之际，能看的清楚内在变化趋势，及时转舵适应的人少，大多数人都是茫然景从。比如王冲，还有考场上的这些考生。他们平日全身心投入到诗赋声病之中，对经义只是背诵，参照的注疏，看一看里面的意思就完事了，根本不会对其中进行深入的思考，题目稍微一绕，人就已经晕菜了。像这道题目就是很绕，一层套着一层，都快成千层讲了。
题目中“昔者周公宗祀文王于明堂，以配上帝”是出自《孝经·圣治章第九》中孔子所言周公“宗祀文王于明堂，以配上帝”,而题目后面的“然以其礼属之周公焉?是严父也，严父当武王所为”这句话，也是结合《孝经》中“孝莫大于严父，严父莫大于配天，则周公其人也。”来进行化用分析的。
这是题目的第一层。这一层其实在座的考生，包括王冲在内，基本都能看得出来，《孝经》嘛，属于启蒙阶段读物经书，篇幅也不是特别长，大家都是背熟了得。
但别急，这里面还有第二层。
和之前李觏教方朝韬的经义一样，抚州发解试这道经义策，里面也有疑经的内容，怀疑是后面儒者念歪了经,题目本身就对孝经中记载的周公来“严父”,行祭祀文王之礼的这件事进行了怀疑，因为文王纵然是周公的父亲，但也是周武王的父亲，武王此时是最高的统治者，这个显示“严父”的祭祀之礼理应由武王来主持完成，怎么可以由周公来行此礼呢?所以题目后面又给出了猜测，如果此事发生在周公摄政之时，那么由周公来祭祀倒也可以，但周公摄政是摄成王之政，”严父”的话应该来祭祀成王之父武王，而不是成王之祖文王。而经典中记载的礼制并没有“严祖”之说，因此周公祭祀文王不可能发生在他摄政之后。题目自己提出假设，经过一番推理论证之后，又把自己的假设给推翻了。
题目的第二层，已经把人给绕进去了，你说周公是祭祀文王的说法，不对，是摄政代替成王祭祀，也不对，两种说法都不对，两头堵，都给你懂完了，你让我们咋答题啊?答啥啊?王冲和大部分考生，在这第二层已经彻底迷失了。但像方翰韬在李觐的经义集训营特殊训练过的，已经深入到第三层了，触摸到了题目最核心的部分。之前在李觀那里，方翰韬已经掌握了“答案其实就隐藏在题目之中”这个道理。那题目真正的作答方向是什么呢?很简单，其实是明堂。题干中“昔者周公宗祀文王于明堂，以配上帝。”的这个明堂。
题目设置，玩的就是一个藏木于林，灯下黑的手法。这道题真正问的，不是《孝经》中周公祭祀严父之礼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而是问的周代明堂祭祀之礼。
那是怎么看出来的呢?还是要回到题目之中，进行分析。之所以大篇幅讨论《孝经》记载的自相矛盾的地方，是相当于给你答题行文中确定一个“公理”和“设定”,那就是《孝经》中记载的是有问题的，当然更重要的，是在误导考生。真正的答题突破口，就是《孝经》中“宗祀文王于明堂，以配上帝”这句话与“孝莫大于严父，严父莫大于配天，则周公其人也。”这句话的链接上。细究一下，这两句话其实根本没有逻辑上关联。谁告诉你周公在明堂中祭祀文王，是行“严父”之礼的?考生如果不带着脑子进行审题，就这么稀里糊涂的破出题人带了节奏，那必然迷失在第二层的迷宫里，彻底绕不出来了。
其实明堂压根就不是进行“严父”祭祀的地方，周公在这主持的祭祀文王的礼仪，是另一项。这就涉及到了明堂的真正用处，明堂的这个周公祭祀文王，到底什么礼仪?用来干喻的?总之这个题目出的十分不讲传统武德。声东击西，指南打北，不按照菜谱，改玩起兵法了!这题一看就是王通判出的，也就泰山先生胡瑗的门下弟子能整出这种花活。
但对这个问题，不好意思，跟盱江先生特训过的方翰韬洞若观火，都是千年的狐狸，你跟谁玩聊斋呢?他已经有了成熟的想法，细细的捋了一下自己的做题思路，然后在脑海中打好腹稿，组织好语言后，便开始进行答题了。
与此同时，考场上王冲和大家伙，题目都看不懂，有的想要上请，但全破帘子后面的王通判无情拒绝，开场声明考场制度的时候，已经明说了不许上请，顿时考场一片哀嚎，但王通判他们不为所动。考场上声音嘈杂，但方翰韬置若罔闻，他已经在试纸所抄的题目下，写下一个“对”子，开始答题了。首先他得把题目之中，化用的《孝经》的各项出处要点出来，然后引用《诗经·周颁·我将》描绘一下祭祀文王的场景。这一套开局，算是策问标准答题起手式广播体操。方翰韬刷题刷得多了，已是炉火纯青。然后便是引用题目之中的分析结果，对《孝经》中自相矛盾的记载表示了怀疑，然后又引用《礼记·明堂位》“昔者周公朝诸侯于明堂之位，天子负斧区南乡而立”的记述，来说明明堂是周公朝见诸侯之处，和祭祀无关
但仅有这一个例子可不成，孤例不证。接着又以《孟子·梁惠王下》“夫明堂者，王者之堂也，王欲行王政，则勿毁之矣”的说法，证明明堂是行王政之所。虽然《礼记》和《孟子》记述的明堂功能有所不同，但都没有提到明堂是用来祭祀租宗的。题目答到这里，已经八九成了。紧接着方翰韬又开始回答为何周公会在明堂这个诸侯汇集的政治场合，祭祀周文王呢?很简单，引用《周礼》,西周是个宗法制，礼乐的行政制度，诸侯不仅是各自地方的王，也是西周姬姓诸夏大家都是周文王的后人，周文王不仅是各个诸侯的血缘祖宗，更是凝聚天下诸侯的旗帜。
这就是西周宗法制，家天下的本质。
国家与民族是想象的共同体，明堂祭祀周文王，那也就是统合天下诸侯的王政之举，可不是周公，周成王“严父”之礼这么简单。
随着最后“谨对”两字落笔写下，方翰韬这道题也就答完了，当然方翰韬之所以对这些典故信手拈来，不是说他的经义就已经渊博到如此地步，而是因为，在明堂这个学木课题上，李觐李大叔是大宋的顶级专家。还记得之前说的，李觐李大叔是怎么被范仲淹推举，朝廷赏给李大叔一个官的吗?皇佑二年，也就是五年前，范仲淹第二次向朝廷举荐李靓，就是因为朝廷明堂仪式不明，李靓熟识礼制，考证研究解决了这个问题。看见没?方翰韬跟着这大宋顶级礼制专家，相关科研成果那自然是烂熟于心，自然是题目训练刷了不少，看着王通判出的这道题，简直不要太简单好吧。特训过的做题家，就是这么猛，只要是刷过，训练过的类型题，全部给你包了个圆，根本不会手忙脚乱。光会背经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会做题辩经吗?接着方翰韬又看了看其他四道策问题，这些策问题就比较老生常谈了，不仅是用骈文写的，而且还都是时务策，都是套话中的套话，毕竟这只是抚州的发解试，关于时务这些，问得都比较泛泛而谈，方翰韬之前刷题也练过相关，现成套话准备了一堆。毕竟地方官的政治觉悟，也就那样了，比不上在京的同僚们，因此问的也高明不到哪去。方翰韬仔细审题后，均认认真真的写好，回答完了。
荣问卷子打好后，方翰韬开始检查答题卷上有无错别字，是否少写了几个字，或者顺序写颠倒的字，现在的大宋，又没有改正带和涂改液，写错了只能在试卷末尾加上“涂，注，乙。”涂就是涂改抹去的字，注就是要添加的字，而乙就是勾转倒误。
如果试卷上写错的这些地方，没有在试卷结尾的涂抹注乙的地方标注上，那这些地方是要扣分的，如果一道策问之中连脱三字，或者答题正文开头不写“对”,结尾不写“谨对”,那这道策问会直接判不通，和那些犯名讳，答非所问，跑题，不成条理的一个待遇。这就是试卷的格式，要严格遵守。好在方翰韬平常刷题的时候就注意这些，已经养成了良好的习惯，在格式上无可指摘。
策问答好后，方翰韬又仔细检查了一遍，保证了正常的答题节奏，对自己的脑力，精力进行合理的分配，喝了一口茶汤，调整了一下状态，接下来，第二场试论的时间到了。
但考场上绝大数人，被这道经义策乱了心神，也自然乱了节奏，很多人这道经义策干脆“曳白”,也就是交了白卷，要么就是如同王冲一般，在这压轴题的经义策上投入了太多精力与时间，而忽视了前面四道比较简单的时务策，因小失大。
在大宋，根本没多少人的考试经验能比得上方翰韬，考场上自乱阵脚，乃是司空见惯的正常现象。对读官们纷纷将第二场的试论题目挂出，高声宣读。
第二场试论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