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且听方停论孔方
对司马旦的财有定数的观点进行一番批驳后,方翰韬终于说出了自己的观点。
“理财与聚敛不同,如今所说的理财,确实是如伯康公所言,只不过是朝廷为了盘剥聚敛罢了,以取诸民而供上用,最后民之受病,国之受谤。真正的理财之道,不是这样的”
“此话怎讲?”司马旦问道。
“这很简单,”方翰韬决定换个角度,“如同太史公所言,聚天下之人,衣食住行,日用百物,或彼有此无,彼多此寡,以至于少竭而不继,其源虽在而引导之无法,使其流壅遏而不行。这才是真正的理财,要解决的,就是这些问题。一部《周礼》中,半本具是言利,周公之道岂是在言聚敛,如桑弘羊那般的人吗?其中《周礼泉府篇》更是点明何为财富,以及先王如何理财:财乃‘泉’也,唯有流动起来,方才能惠及天下。”直接跟司马旦聊经济学是不太行的,对于他们来说一时之间难以接受,他们是真的没接触学习过,没有相关的思维,很多现代常识,对于他们是很难理解的,方翰韬也知道。
不过他毕竟是跟李大叔和王三叔特训过大宋特色经义的人,通过经义,将自己的观点套皮包装,从而推销出去,这个玩法他也玩的很熟练。
先把理财和噶韭菜分开,具体事务具体讨论,理财是对整个社会经济管理,通过理财,协调分配多寡不均,规范流通,疏导阻滞,总而使经济运行协调,让百姓有衣有食。
而不是纯纯为了噶韭菜。果不其然,方翰韬一拉出周公给他的理财观点背书,跟桑弘羊做正义切割,扯起《周礼》的虎皮做大旗,司马旦顿时迟疑了起来,不再像方才那样直接抗拒反驳。嘴不像刚才那么硬了,稍微软了点。毕竟直球辱骂嘴桑弘羊倒是没啥,嘴周公倒是不能这么直接了,得要婉转一点了,需要思考一下才能继续对线。
对线辩论最怕的就是思考,一开始思考,司马旦也就开始尝试理解方翰韬的观点。
方朝韬见状,再趁热打铁道,”空谈无益,唯有实践见真章。如今再回到铁监中来看,以往铁监都是采用了劳役制,强迫铁冶户来铁监劳作,弊端颇多,矿冶户家财破尽,举家逃亡,不仅是贫困人户无力起冶,就连富户也惧为后患,莫肯兴创,以致铁货日削,经久不兴,矿山荒废,就算我有新高炉之法,能炼好钢,但是冶户不得其利,自然不愿意推广。而如今无锡县铁监废弃劳役,采用招募制,与铁监的矿冶户按照雇值发放工钱,民得利而乐于输铸,铁监也能做大获利无数。”“这样散财于民,工尽巧,而器斯坚而用有余,商贾流通,则有无交而货有余,彼有余而我取之,虽多不为患,使铁监技木变革之利,惠及万民。如此之来,伯康公,给铁监民夫发放这所谓的冗费,不就正好暗合伯康公所说的‘养其本原而徐取之’吗?真正的理财之道,应该是以天下之财与天下共理者。既要为民理财,又要让民众自己理财;既要解决朝廷财政需要而理财,又要为增殖社会财富而理财,减少经济中的阻碍与桎梏,不以为害,让民之力所能自为,民所不能为者,方官为之也。”
司马旦是没想到,这回旋镖竟然被方翰韬又给打回到自己身上。方翰韬心里叹息一声。只能说眼下的大宋经济,是十分畸形且不健康的,官府吸血太过,已经到了妨碍社会正常生产的地步,成为了正常生产的阻碍。管的实在太多了,经济成了死水一滩。
就如同铁冶这样,因为劳役制度,官府把所有利润全部拿走,矿冶户反倒被吸血破产,正常好好炼钢生产都没有利润,甚至还是祸害,那谁会好好干呢?正常生产都顾不上了,那谁还跟着你改进提升生产技木呢?只有让工人矿冶户在生产中得利,官府让渡出一部分利益,真正让百姓在改进技木中获益,方才能提升他们的积极性,合力一起把蛋糕做大,这样才能人人获益,而不是把他们的收获全部抱走。官府要进行一定程度的让利,不能这么粗暴的噶韭菜,噶韭菜也是个技木活,可惜大宋干的实在太糙了,竭泽而渔。
现在应该做的,是改革一定的制度,释放空间,刺激出民间的经济活力。就算是竭泽而渔,好歹你也得可持续性竭泽而渔,不能全断根。分蛋糕本身就是做蛋糕本来就是相辅相成的,只有双管齐下,方才能把蛋糕做大,做持久。这一番话,方翰韬细细的讲给在场的诸位,司马旦算是终于有所动摇。
想着方翰韬的话,再看看眼前铁监内已经安心投入其中工作的流民,之前他费尽心思,也只能勉强安置这些流民,但是到了铁监,这些流民却毫不费力的得到了妥善的安排,有了更好的待遇。
这方面方翰韬的政绩和工作可是实打实的,亲眼所见,司马旦心底里也是知道,看来新的铁监招募制度,确实比以前的劳役制要强上许多,不是害民,而是利民。再加上这里改革的铁冶技木,铁监的产量和之前相比,简直如云泥之别。钢铁可是事关军国重事,军民皆用,只怕少了不怕多。若是推广开来,就是真正的利国利民之举。想到此处,司马旦久久不语,最后他很干脆的说道。“之前介甫和我说,子豫要将无锡县铁监制度推广到东南各州,之前我有些迟疑,觉得是否有些太过激进。如今听子豫之言,更为重要的,是观子豫之行,此事似乎大有可为。其余州的铁监,确实该改革,以学无锡铁监制度,改劳役为招募制,是经国济民之举。若是不推广开来,颇为可惜,举荐提举坑冶司相关职位的人选,看来是没有疑难了。”
司马旦最后笑着如此说道,让方翰韬一时之间摸不着头脑,他转而疑惑的看向王安石。“忘了和你说了,”王安石和方翰韬解释道,“之前不是商议好,调拨真州,苏州,宣州,湖州,和常州的五州之力,共助铁冶大计。只不过这五州分属不同路,也互不统属,难免名不正言不顺,只能再起监司来主理此事,挂靠在江淮六路发运司下面,而这提举东南五州坑冶监司的人选……”在方翰韬既惊讶,又期待的目光中,王安石说道,“当然是元学士亲自提举。”方翰韬不由得一阵泄气,他还以为是自己来着,没想到还是元绛。王安石看方翰韬的样子,哪里还不知道他的想法,笑着说道。“这可是路一级的监司官,你如今只是第一任通判资序,经历任不足,难以服众,不过,虽然是由元学土提举,只是借他名号罟了,监司中勾当五州铁监公事的差遣,则是由你来兼任,以主持监司日常事务,改革五州铁监,若是做的好的话,甚至可以减你的磨勘。这番人事变动,两浙路转运使司和江准六路大发运司那里自然没有疑问,已经上报中枢了,就看中枢的回复了。”“中枢那边的回复是?”一听到减磨勘,方翰韬瞬间两眼放光,急忙问道。没想到不止是自己这边研究炼钢,王三叔那边也没有闲着。
对于大宋官场和制度,王三叔可比自己这个初出苏庐的新人熟悉太多了,不声不响的就给自己运作出来了新的差遣职位。按照大宋的官制,官员升迁是累日月以进秩,循资格而授任。正常升官,兢兢业业不犯错的情况下,那只能是熬资历慢慢往上走,做满每任,经历几次考核后,才有机会磨勘考核,升级到下一任官阶。像张诜这样的无锡县令,只是选人五阶,想要奋斗到方翰韬这个通判位置,一路顺风顺水,没犯错还有点小功劳的情况下。那升官路径得是一任过后,升到初等职官(吕惠卿如今的位置),然后再一任熬满,有五位京朝官举主赏识和写推荐信,才能有机会成为京官,成为通判,到方翰韬这个位置。这期间不能出一点问题,但凡出半点差错,那就直接泡汤。只能怪张诜当时为啥不好好做题考试,但凡考个前三名,就没这么多麻烦事了。而方翰韬虽然已经身为通判京官,顶配的起跑线,但他接下里的升官路,想要追上王安石,那也不轻松。还是得熬资历,想要升任知州,那就只能两任通判资序做满,四次考核一点问题没有,还有朝中三位高官的举荐,才能升官进入到知州资序。
路还很长。但那是正常情况,官员没有什么突出表现,正常工作的情况下。朝廷的官职,也不是那么僵化死板,为了激励这些摸鱼混资历懒政的大宋官员,朝廷也是很灵活的。要是做出了特大功劳,有了十分突出的政绩情况下,朝廷也会有奖励提拔。减磨勘就是最主要的提拔奖励手段,减少了熬资历的时间,这一任别人做四年,你要是立功劳,得到减两年磨勘,那就两年后就能进行人事评估,升下一阶的官,进步的时间就比别人快。
这个提点东南五州坑冶司,分明就是东南五州铁冶发改委喻!而且是由两浙路转运使元绛亲自领衔,妥妥的省级单位,然后又让自己进来全面主持日常工作。按理说自己只是第一任通判资序,让去勾当监司之事,这妥妥的是属于低阶高配了。这要是干的好的话,是很容易出政绩,再把磨勘一减,再往上进步的话,不夸张的说,火箭式的提拔,可比平常人少奋斗好几年!这是一个进步的大好机会!只能说王三叔终究还是我三叔,还是很照顾自己这个侄子。
“中枢那里,还没有正式的回应。”王安石说道,“毕竟中枢因为相隔太远,不明地方实情,现在只是私下里打听常州这里的真实情况,看看人选是否合适,等交流一番过后,中枢要进行综合考量,才会有最终的决定。“私下里交流?”方翰韬纳间道,“谁和我交流啊?总不会是……”突然,方翰韬想到了什么,诧异的看向旁边的司马旦。司马旦的弟弟司马光,如今正是在京城以直秘阁判吏部南曹,正是管的人事工作。这下子,他彻底明白了,为什么司马旦会来铁监这里视察,还特意和自己讨论交流铁监经营理财之道了。方才和他真实交锋的,其实不是眼前的司马旦,而是远在京城的司马光。
司马旦方才笑了起来,”子豫你的这番理财之论,外合经义,内有锦绣,这个路子是对的,君子喻以义,小人喻以利。细细一想,剖析一番,也确实有几番道理。看看铁监变化,之前说的财为定数,确实是迂阔了。凡事没有那么绝对,货殖之木,农工百业,好生经营,自然能获利多财,官民两便。只不过这番话语终归还是说的简晒,不成体系,后续可重新整理成札子,上呈中枢,申明你的理财之道。”
王安石也补充道,”眼下将铁监劳役制改革为招募制,制度改革,向来会触犯利益,引来反对者无数。道理虽好,也必须要讲出来,方才有同道之人援引支持,新制才能推行下去。不是所有人,都会像伯康公那般,亲眼见识到你铁监所为,也不会如京城司马君实一般,心平气和的与你论理财,后续面对的诘问和刁难,只会更多,必须要做好万全的准备,不留破绽。”
面对两位前辈的提点,方翰点了点头。这番道理他也是懂的,要改革一个制度,不是发一个法令就行的,前期的宣传造势,树立合法性这个环节可是必不可少,乃是改革固定广擂体操起手动作,王莽都得按照这个套路来这可不是就自己和司马旦这么聊天说几句话就能行的,而是必须要有一套成体系的理论在背后支撑。不过再考虑眼下大宋人的知识结构,在和司马旦的交流中发现,自己也不能直接把现代经济学的常识和理论搬过来,而是要进行改头换面,套上一层经义的外壳,这样才能更好的让人们来接受。
工作确实有点难办,不过方翰韬还是很有信心的。
虽然他诗词文学什么的比较拉跨,但是在搞大宋特色儒家,重新阐释新时代经典圣人之言,这方面他可是跟李觏和王安石练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