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里尔决定死去
西里尔决定死去
西里尔很虚弱,只能在室内用助行器短距离移动。几乎每隔几分钟就会感到疲劳。疼痛、僵硬的腿让他感到困惑而无助。其实他并没有忘掉太多,只是丢失了最喜欢与最讨厌的记忆。
那些复杂而无法言说的感受经常让他生理性地感到恶心。起初他还在忍受,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放松、更积极些,有时候还会跟护士说一些一点都不好笑的老掉牙的笑话。
有一天他鼓起勇气,移动到自受伤以来前所未有的一段远路,却遇上了一个大麻烦。
是台阶,往常轻松可以跨过的台阶已经变成了某种难以逾越的天堑,于是他崩溃了。
我完了。现在别说外科医生了……我什么医生都当不了,大概永远只能当一个行动迟缓的残疾人……!
他把身体的全部重量压在助行器上,对自己感到忍无可忍,于是慢慢挪到镜子前,用不习惯使用的右手努力地刮掉了乱七八糟的胡子。
这下干净多了。他冲掉了脸上的泡沫,但感觉心情一点也没有转好的迹象。
明明前方等待自己的应该是解脱与救赎,可心灵却只感到难以承受的沉重。
德米特里默默跟在他的身后,等他洗完了脸,就递上了毛巾。
西里尔充满了歉意:“让你见笑了,德米特里。你看,我总是哭。这哭声起初或许还能激发别人的同情心,但久而久之,大概也只剩下厌倦了。”
他转头望着镜子,眼睛里满是对自己的反感。
“你能推我出去走走吗。不用去很远的地方……很近处就足够了。”
“好吧,你想去哪?”
“找一个空房间,然后把我一个人关在那里。”
西里尔长长呼出一口气。他已经下定决心要死了,此时打算给自己找一个赴死的去处,然后待一会——看,为了死得更体面、稳妥些,不要显得太吓人,他还专门整理了自己的仪容。
为了确保自己能够死去,他可能得偷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他毕竟是曾在这里工作的外科医生,再说俄国人对他宽容到接近纵容。即使他行动不便,要瞒过所有人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也实在是太简单了。
这想法让他的诚实很受煎熬,但他也想不出什么别的办法了。凭他对瓦西里的了解,这个敏锐的俄国人很快就会发现不对劲的地方,但那时候肯定已经太迟了。那时候他肯定已经找不到可以质问的人了。
孩子的眼睛显得亮晶晶的:“西里尔,你想去配眼镜吗。”
“不。是比那重要得多的事情。”
西里尔犹豫了一下。
“抱歉,德米特里……我不想再麻烦谁了,我想结束这一切。要是你愿意,也可以把我推到你能想到的最远的地方,然后远远地跑开……不要往后看吧,我会很感激你的。”
在看到小男孩诧异地睁大那双浅色的杏眼时,西里尔知道他肯定是懂了。他本以为德米特里会惊讶、害怕甚至愤怒的。可米佳的表情却悲哀而克制,像是早就知道这事一定会发生一般。
“西里尔,我知道你病得很重,很多医生说你生还希望渺茫,比如彼得、伊里奇、阿芙罗拉。有些人说你心灰意冷,除了死什么都不再想了。但是,我亲爱的哥哥,我知道那不是你的作风。”
的确,如果是三年前那位严肃、耿直的医学高材生听到“自杀”,大概会对此保持沉默,但却全然不会将其联想到自己。西里尔无言以答。他忽然害怕得想要逃走,却觉得自己快要被疼痛撕裂了……但回过神来,又只觉得自己的眼睛酸涩无比。
“抱歉,我现在很混乱……”
“没关系,西里尔。我会陪着你,尽量久地陪着你,直到太阳落下。”
“你没必要这么做。我明白,你也许曾经真的就像弟弟一样跟我生活在一起,也许你很怀念那段日子,也许我自己都怀念……但那些没有意义了。我甚至都能大概猜出我以前为什么让你离开……”
“哥哥,我不明白。”
只是轻微眨了眨眼睛,西里尔就尝到了自己眼泪的味道。他想更加从容稳重些,而不是在别人面前哭,只好努力地擦着流下来的眼泪。
“因为我不想让你看到我现在这副凄惨的模样……”
好吧,说完这话,西里尔彻底失控地哭了。他哭得无声无息,像演一场汹涌的默剧。虽说他总是过度贬低自己的人格,但或许的确比自以为的还要脆弱许多。
“不,德米特里,他们说的不对,所有人说的都不对,我压根就不想死!我想好起来,甚至想把那些有关死亡的念头全部驱赶出去——说我一门心思只想着靠死逃避责任,那分明就是对我人格的污蔑!我想活着,不会痛苦也不会哀伤地活着……我想救自己,试过了医书上写着的所有方法,也听了很多医生的建议,但是没用,全部没用……我没法控制自己的想法。我真的是太累了,想休息……我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太小题大做了。对不起,我不该跟你说这些的。这些话只会让你痛苦,什么忙都帮不上。”
忍一下就好了,也没有那么疼——西里尔总是这么告诉自己,实际上却比预想中还要疼痛太多了。
他之所以说想死,可不是为了被谁看见。他只是觉得,即使自己死了,肯定也不会惊动谁的,更不会让别人痛苦。人们的生活还是一样的……
“不要说对不起,西里尔,听我说几句话吧。如果你真的没办法,想休息,我肯定会尽力阻拦你……不止是我,也会有别人想要阻拦你的。即使我一个人救不下你,我也会去请求别人帮你。可如果即使这样,你最后还是死去了……抱歉,那我只能向你发誓,绝不会让你白白死去。或许我应该寸步不离地跟着你才好?”
德米特里犹豫了一下。他不知道接下来的话到底是能让西里尔好受些,还是只会徒劳地将他推向更深处……此时他的哥哥,真的是太阴晴不定,太难以捉摸了。
他决定说下去。
“西里尔,我不愿意让你就此死去。但如果你真的渴望离开这,在别处得到平静,我也只能尊重你……死并不美妙,向往死亡算不上一个聪明、勇敢的念头,跟礼数与优雅大概也没什么关系……哥哥,但你不爱夸大其词,或许在你看来,即使是死亡也不过是解除痛苦的医学手段罢了。不过,你如果不是痛得受不了,恐怕也不会轻易想到死。我即使不认同,也实在不忍心指责你。选择躺到坟墓里,既称不上犯罪也不违反道德,可坟墓里也只有无法回头的沉默与孤寂……死亡除了让你白白多付一块坟墓的钱,什么结果都没有。西里尔,除了死,你想要什么,我就替你找来什么,因为我想让你幸福——哪怕是最任性的愿望。”
他想要给你一个答案,一个死亡之外的答案。西里尔沉默不语,总是暴露在外而太冷的手沉默、颤抖着。
“德米特里,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能说出这些话。”
“我觉得自己必须跟你说这些,只是这样。”
即使西里尔把那些事情都忘了,它们也依旧存在。温柔与谅解可不是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维奇的本性,可他毕竟是西里尔用接近无私的耐心慢慢纠正、教育出来的。倘若以前那个被杀死、摧毁的西里尔能够面对现在,或许并不会指责、质问自己的失败,谈不上失望,更别说绝望了……他大概只会同情,哀怜一个深陷痛苦无法自拔的可怜人,然后试着让别人好受些。
西里尔对这些话感到熟悉,他试着理解那些难以言说的感情。接着他突然明白这些就像是很早以前的自己可能会说的话。
给予得太多,索要得却又太少……
“啊,米佳。”他热泪盈眶,又有些想哭了。“请您、请你抱我一下吧……”
……但奇怪的是,这次既没有愤怒也没有委屈,似乎只有无法言喻的宁静,一种忧郁而温和的宁静。德米特里向他笑了笑,轻轻握住他总是想要藏起来的左手。
“说什么呢,西里尔,这一点都不任性。我帮助你,这不需要理由。因为我们是家人。”
“好吧……那我能不能请您回到家里,替我把书架上那本俄语写的吉皮乌斯诗集拿来呢。”
“我没想到你会爱读诗……但是好的,我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