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逃离的明天
无法逃离的明天
弗拉基米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帮自己的学生搞了个假身份,说他现在就是圣彼得堡大学的数学系研究生了。他还让德米特里推掉自己的工作。
“研究生听起来太夸张了,为什么您不说我是本科生呢。”德米特里一本正经地告诉自己的教师。“而且,按照年纪,我觉得自己现在应该是高中生。”
“谁管你是什么——你就当你是个过分聪明所以提前从高中毕业的天才,行了吧?”
在德米特里面前,弗拉基米尔居然难得地有些恼怒了。但他不愿意承认是自己图省事才搞来大学文凭,而不是高中文凭。毕竟你也知道,这一行是有年龄限制的,那意味着他实际上鲜少要为一个十六、七岁的同行伪造假身份。
“那要是我不会解数学题,被揭穿了,该怎么办?”他的学生还在锲而不舍地问着。
“那你就说自己是个不学无术的坏学生,每天都在大学课堂打瞌睡看爱情小说,还琢磨着怎么泡到有男朋友的女同学!”
“可是我不会那样的,我不会的。您知道,我从来没在课上睡过觉,连假都没请过。我既没有试图逃跑,也没有偷过东西、在教师要走的路上埋定向破片地雷、自制c4炸弹塞在同学的床垫下只想看同学能不能聪明地把它找到。”德米特里严肃地指正道。“抱歉,先生。而且我也不太懂自己为什么要去泡有男朋友的女同学。那样太侮辱人了,也十分蛮不讲理。她们的男友十有八九会想跟我决斗的。可如果错的完全是我,我就没有任何打赢的道理。”
弗拉基米尔无言以对。说真的,他是有些懊恼。不是为了德米特里(他已经勤勤恳恳地做到最好了)而是为了自己。他后悔收了一个那么小、那么固执的孩子当学生,简直是利欲熏心。要不是弗拉基米尔当初带他去了那个训练营,米佳才不需要谁帮他伪造什么假身份,因为他肯定就是一个如假包换的高中生。
弗拉基米尔见过许多被仇恨蒙蔽、欺骗的人。为了复仇,他们可以不择手段地丢掉自己曾经无比珍视的东西,于是很多时候他们还没来得及走到渴望的终点,人生已经先一步走到了尽头。但是显而易见,德米特里·海因里希·尼古拉耶维奇实际上并不属于此列。他更像一个严于律己的好学生,接着把“复仇”当成了什么困难但有必要独立完成的随堂作业。只要解不出这道难题,这个有完美主义的优等生是不会允许自己吃午饭、晚饭甚至明天的早饭的。他的心思永远不会在别处。
解完这道难题后,天黑了,他后知后觉地擡起头,发现自己被困住了。钥匙是自己手里那支用来解题的、快要被自己亲自消磨殆尽的铅笔。
可是您能说他偏执地解着这道题,是出于对一道随堂作业题的热爱与激情吗——不,他只是无法容忍一个无能为力的自己。
其实,哪怕他不做什么职业杀手,在学校里也必然也会是个出人头地的优等生。是啊,他聪明而严格,学什么都快。
这一切是多么贫乏又愚蠢啊,弗拉基米尔忍不住说出了一句真心话。
“说白了,你变成了杀手而不是高中生不假。你要是真向往什么高中生活,我也能够理解……但我并不为此事负责。那是你选的,我的孩子。我说过让你不要来的。”
德米特里一头雾水地看着他。
“抱歉,先生。我没有怪罪您的意思,您觉得我会为了什么而怪您呢。”
怪我当初没有用力推开你,而是以一种乐天派的作风自信地留下了你,仅仅是因为看你真的很有天分。那时我以为故事会皆大欢喜,以为把这么个遭到遗弃的孩子拉进来是无关紧要的。但现在看来根本不是的。弗拉基米尔心想道。
米佳在小时候对哥哥说过,“一旦感觉跟别人有了裂隙,就没法恢复如初”。等他真的回到哥哥身边就明白了。他会前所未有地理解起这句话。他会痛恨,他会自责,为他们曾经无比接近如今却再也无法接近的心灵。而一切的罪魁祸首,原来只是自己当初的那个幼稚的选择。
他为此失去太多了,而那些本是可以不失去的。但最可悲的是,现在,他直到死都彻底逃不开自己身处的这个世界了。像叶戈尔·阿法纳西耶维奇那种能让自己脱身的本来就是极少数。
假如德米特里当初听了叶戈尔医生的话就好了。没有任何人会因此死去,他现在肯定也可以毫无芥蒂地回到哥哥身边。但世界上没有如果。何况,即使他能够像悔棋一样悔改自己的人生,难道他就会因此改变吗——将罪恶感抛诸身后,装作无事发生,将罪犯的身份推卸给深爱自己的西里尔?用“这是他的愿望”欺骗自己活下去,甚至不知廉耻地迎来一段让人无权消受的“完美”人生?
做不到的,他那颗比丝线更加纤细的自尊心不会允许他这么做。
人们总感叹“如果当时怎么样……”,但这却只是一种虚妄的感叹。哪怕一切能够回到原点,也不过是让已然发生的悲剧重新上演,已然犯下的罪恶重新再犯一遍。哪怕再来一千次,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维奇也做不出什么富有新意的选择。谁会喜欢这样的故事,谁会喜欢这样的陈词滥调呢。更别说,于他而言,没有什么会比让一切回到原点更像是一场灭绝人性的酷刑,没有什么会比那更接近一场永无止境的噩梦。他的身体与精神没法把同样的痛苦再承受一遍而不致于崩溃。
他或许已经破败不堪,但他到底还活着。不管他为此付出了多少代价,他赢了,而他的对手输了。他会去迎接深爱的家人,而他的敌人身处地狱仍然受到诅咒。这样,可能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