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63章
明桃是在一个大雪飞扬的傍晚醒来的。
这一觉睡了太长,过往数十年的所有如走马灯一般在脑中过了一遍,几如大梦一场。
闭上眼,是金鳞楼伴着桂馥兰香的日日夜夜,睁开眼,唯余阒寂无声的冷清。
那些横戈跃马,凭肩同行的过往,好像都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她用手蒙住脸,感受指间滚烫的热泪,放任它们肆意淌下。
直到门外有脚步声响起,她听到低低的交谈声传来。
“好歹去休息一下吧,都多少天了,指挥使府不缺照顾的人。”
是公孙渺的声音。
另一道男声有些沙哑,似乎很是疲惫:“应当快了,不看她醒来,我不放心。”
明桃起身系衣带的手一停,不动声色地将扶光缠回腰间。
似乎是怕她醒来后看不到着急,她的所有东西皆被妥善地放在了床边,除了花花。
除此之外,她浑身上下因为那场大火与之后劳累奔波所留下的伤口,也都被人给细心治好了,原本可怖的伤处几乎只剩下淡淡的疤痕。还有许多她自己都已经不再在意的陈年旧伤,竟也被涂上了祛疤的药膏。
卿珩端着药掀帘而入时,看到空着的床铺,不由微微一愣。
外面天寒地冻,里面却是炭火极足,温暖如春。房内悄然无声,唯有木炭爆裂的噼啪声偶尔响起。
明桃静静看着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背影,轻轻叫他的名字。
“青淮。”
卿珩脊背一僵,放下托盘,转身看向声音的来源。
灯火灼烁处,少女一身黑衣,面容清丽,抱着手中之剑,沉静而柔和地看着他。
即便他已经绞尽脑汁,可她还是瘦了一大圈,薄得如一片随时会被吹走的纸,此时她站在他面前,明明一言不发,眼中却好似有千言万语。
“这些天,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明桃眼眶微微湿润,慢慢走向他,“可即使是在梦中,我也能感觉到,好像有人一直在呼唤我,看着我。”
“那种感觉,和我曾经因中了梦偿而昏睡那段时日的感觉一样。”
明桃看着他端着的药,哽咽笑道:“过去这么久,大概只有你还记得二师父给我开过的药方了吧。”
“明姑娘……”卿珩眸光深邃,端着木盘的手微微颤抖。他没再叫她夫人,而是像从前那样称呼她。
她已经猜到了,他也早不愿再瞒。
“终于不装了?”明桃自嘲笑了笑。当她以为所有人都离她而去时,命运却跟她开了这样的玩笑,真是不知该喜悦还是难过。
“我想过很多可能,唯独没想过你会是他。所以,所谓沧源山弟子的身份,也是骗人的吧。”
卿珩心底微微一痛,放下木盘,上前几步,语气有些急促:“不是这样的。”
“我和阿晗,包括公孙渺,的确都来自栖和神谷。但我父亲和沧源山山主交好,我们自小受了山主不少教导,所以也尊山主为师。”他将那些曾与毕明和苏敛讲过的话又原封不动地讲了一遍,“因为包庇邪教之人多半位高权重,我便瞒了除你两位师父以外的所有人,我瞒了太久,以至于后面我想跟你坦白时,已经不知该如何跟你开口了。”
他愧疚地看向明桃:“对不起,若我早一些查清,或许金鳞楼——”
“你是说,你的姑姑,是已故的先皇后。”明桃打断了他,认真地看着他的脸,一字一句地问。
卿珩愣了一瞬,尔后点了点头。
“所以,赵瑾,先皇后唯一的孩子,是你的表弟。”明桃语气冷静,话语中的寒意却锋毫毕现,“并且,你一早就知道了这件事。”
卿珩一颗心如坠谷底,生涩道:“对。”
明桃静了很久,才缓缓接着问:“那么,你是否一早就知道他和临淮王勾结的事?又有没有因为是表弟的关系所以包庇他?”
她知道,这样的问题是没有意义的,即使卿珩真的包庇了他,但他完全可以不承认。
可不知为什么,她直觉,卿珩不会骗自己。
“我的确怀疑过赵瑾,”卿珩没有反驳,语气诚恳,“也的确因为他的身份,我曾从心里不希望他是那个和临淮王有所勾结的人。”
“当时一切都太快了,比武招亲之后,便是赶赴岭南,我没再多花心力在这上面调查。若我知道了他所做的事,我一定不会——”
“我知道了。”
话被打断,卿珩不由一怔。他以为明桃会愤怒,又或许会打他一顿,毕竟邪教中人,邪教教主,说到底都来自栖和,无论如何,栖和都脱不了干系。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她好像就这样放下了他的隐瞒。
明桃避开他的眼神,好似没察觉到他的变化,只是接着道:“你口中那个一直包庇邪教的人,一直压制南越各地邪教消息的人,一定是赵邝。”
方才赵瑾的话题仿佛就这样被揭了过去,明明她不生气,他应该庆幸,但不知为何,他心里却极为苦涩。
不生气,是因为不在意,还是因为太在意?
“各地官府都有信部的人,郎秦知府即使想瞒,也瞒不住的,可师父从未告诉过我们这些,说明,有人让他不要管。”
“能让师父听命的,也只有他了。”她讽刺一笑,“说什么邪教趁虚而入,若非他这么多年的纵容,那邪教又岂会在暗处壮大至此?”
说着说着,明桃眼角突然流下一行泪来。
就在刚刚,她突然意识到,若赵邝一直在姑息养奸,那是不是也意味着,他和师父很可能早就预料到了京城那场大战?所以,是不是从更早的时候,师父就已经打定了主意,要牺牲整座金鳞楼,以保赵邝平安?
明桃自嘲地抹去颊边的泪水。到了这个时候,她越发恨起了赵邝。
不止恨他害了整座金鳞楼,也恨他为何要将一个为了他背弃一切的人亲手送上绝路,更还恨他明明已经被如此坚定地选择了,为何还不知满足,不知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