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的尘埃》
《春夜的尘埃》
春夜春雨百事哀,尘埃落定月徘徊。江来潮往几时尽,西风归来入我怀。——题《春夜的尘埃》
春夜的雨是连绵的,细密的,无声的,一如他曾厌恶的模样,但他还是走着。
他走了许久,身边也走着一匹老马。
但他只是和马并行着,垂着头,看见马的四蹄在春天的大路上扬起一股又一股的黄尘。
他们落在春天的尘埃里,向着春天深处的山走去。
春天越来越深了,他终于牵着老马寻到了那座山林间的茅草屋。
行至此处,他停下脚步,静静地看了许久许久,视线穿过空茫的夜,落在了遥远的过去。
老马在他身边打着响鼻,呼出的气在春天的寒夜里凝成飘渺的白汽。
终于,他也呼出一口气,在蒙蒙的细雨微风中推开了小屋尘封已久的门。
门在他身后缓续关合,隔绝了春天,隔绝了雨夜。
尘埃在门开启的瞬间舞动,停滞一阵,又被他的脚步带离地面,一举一动都因他才起。
他走过去,小心翼翼拂去桌上的尘埃,翻开了那封泛黄的信。
倍里写了一个人的一生。
……
西斜,我正坐在我那破烂小屋里,一边听着无声的春雨一边写着这封信。
你总该知道,我平生最爱春雨,奈何你却不喜欢,于是在你身边时我便只好割舍我春夜赏雨的癖好,待在家里,和你一道早早睡下。
现下却是不必啦,但不知怎么,竟也同你一般厌烦起春天这无休无止的小雨来了,刚想出门走走,就被扑面而来的寒意唬退,想起了你的话,于是使歇了心思,转身回房去了。
坐在窗边时,我忽地起了兴,要写封信留给你。
这便是你面前这写满我一生絮语的信了。
我要把我的一生,完完全全地写给你。这文字,是我的血凝就的,这些话,是我此生唯属于你的绝响。
我的一生,是从春天的雨夜才真正开始的。那天的雨也如今天一般,连绵,细密,无声,你就像这春雨,滋润了我,使我枯木逢春。
你是无声的,也像这春雨般沉默而广博。你知道许多事,但你怕是不知道,早在那许多年后你以为的初见之前,我就已把你当作我此生所愿。也许因为我的爱也是无声的吧。
那一夜天适微雨.路滑如油,你走到这山间来迷了路,正巧碰见出来赏雨的我。
你那时是一个小小的少年,我见了你便觉欢喜,只因你是那样有生气,让我这活了不知多久的老妖怪感到了久违的生命的力量。
我捡你回我那破屋子。与你成年后不同,你小时候叽叽喳喳的,一刻也不停地说这说那。
你问我是谁,我摸摸你的头,说我是一只老妖怪。
你不信,说妖怪会吃人。
我笑了笑,没有回答你。
这点你倒是说对了,我确实吃过人,但我从不吃无辜的小孩。
传说山上住了一只吃人不眨眼的妖怪,那便是我传出去唬人的谣言。
自从你在山间迷路后,你的父母日夜徘徊在山脚下,再不送你下山,他们怕就会硬闯上来。这样一来,他们就会明白我已力不从心,是徒有凶名罢了。
将你的伤治好后,我把你送到山涧,隔着一条浅浅的溪流,我看见你的父母焦灼却隐约带着几分欣喜的面孔。
我弯下腰,正要一指点上你额头时,你挡开我的手,说你知道我要做什么,你不愿意忘记我。
可我还是点上去,看着你逐渐迷茫的神色和紧皱的眉头在见到父母时一下子舒展开来。
我是一个不幸的人,你不该记得我。
你奔过去,你的父母几近喜极而泣,簇着你离去,我知道他们为何这么高兴,可那时我只想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绕过一道又一道小山沟,你离无边的春色越来越远。
你脚下春天夜雨后的尘埃,湿漉漉的,一粒粒都想随你的脚步而起,可它们实在太沉重了。最终只能挣扎一番,又落回到泥泞的大地上,徒劳地看着你的背彩。
春天的雨又在下了。
我走在春天的山路上,与你背道而行。
那时我的身体已很差了,老妖怪吃不动人,人便要来吃他了。瞒不了多久,人们就发现了我的秘密,一把火烧了我的山。
我被迫离开生活多年的小屋,漂泊到了人间。
在寿数无多,天人五衰的当时,我对生活已不抱什么希望,只想着在一间茶楼卖卖艺,做做我喜欢干的事儿。
有一天,又见着了你。
市集不同于深山,春雨落在并不清新的空气里,那味道全无从前山雨的甘甜,只那湿寒阴冷的凉气却是同山间一般,逼得我直打颤。
你应是被同伴拉来听我唱歌的,这些日子,我这无人知晓来历的老妖怪竟因在此唱歌而广为人爱,这样的消息经人们口口相传,自然也传进了你耳中。
看得出来,你本对我不感兴趣,但却在听见我歌声时神情一动,两眼直盯着我。我起舞时你便盯我妹丽的红衣,我弹琴时你便盯我苍白的手指。
你无声却灼热地注视着我,但我知道,你只是欣赏我的歌,我的舞,我的琴曲。
因为你,从未看我的脸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