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疼
心疼
站在326号出租屋斑驳的门前,小明的手悬在半空,迟迟不敢落下。他反复想着该以什么身份出现在哥哥面前——是久别重逢的亲人,还是不置可否的陌生人?该露出重逢的喜悦,还是保持克制的平静?
最终,他还是轻轻叩响了房门。等待的几分钟里,他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门开了。
小明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哥哥——那张脸明明熟悉至极,此刻却透着说不出的陌生感,就像在梦里反复描摹过的剪影突然活生生站在眼前。可眼前人眉宇间沉淀的倦意,却是梦里从未有过的痕迹。
他恍惚觉得这又是自己做过的无数个关于哥哥的梦中的一个。
不该是这样的。哥哥不该是这样的——他应该在城里过得很好,过上两个人在小时候憧憬过千百次的生活。至少,应该过得比自己好,而不是像眼前这样。
他再也想不出其他的话,也再也不想说其他的话,当哥哥拥抱上自己的时候,小明只想要好好在他怀里好好大哭一场。
进了屋,徐覃桦二话不说就帮小明卸下身上厚重的行李。他的动作很轻,却又带着不容推拒的力道,就像小时候总是不声不响地替小明拎起沉甸甸的书包。
“我自己来就行……”小明话音未落,最大的行李袋已经被徐覃桦拎进了房间。
小明站在门口,看着哥哥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件取出,仔细叠好放进衣柜。当徐覃桦碰到那个红色塑料袋时,小明的呼吸不自觉地屏住了——他看见哥哥的手指微微收紧,又很快松开。
“妈让带的腊肉。”小明轻声说。徐覃桦背对着他,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但挂腊肉时,小明注意到他的指尖在微微发抖。
房间里渐渐被小明的物品填满。书包靠在哥哥的书桌旁,洗漱用品并排摆在浴室,连拖鞋都成对地放在玄关。小明突然觉得眼眶发热,他别过脸,假装打了个哈欠。
“哥,我饿了。”他故意拖长语调,像小时候放学回家时那样。
厨房里传来锅铲碰撞的声音,比平时大了些。而徐覃桦的背影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肩膀的线条微微紧绷。
徐覃桦的厨艺还和小时候一样——卖相不错,味道却只能算勉强入口。
他让小明在餐桌前坐好,自己在厨房里叮叮当当地忙活了一阵,最后端出一碗清汤面,上面漂着几根青菜,还卧着两个煎得金黄的煎蛋。
“趁热吃。”徐覃桦在小明对面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沿,目光却始终没离开过弟弟的脸。
小明低头看着碗里的煎蛋,金黄的表面下隐约透着一抹焦黑。他用筷子轻轻翻过,果然看到了熟悉的“阴阳脸”——就像过去十几年里,哥哥总是把煎得更糊的那个偷偷藏在自己碗底,把相对完好的那个留给他。
“哥……”小明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没想到徐覃桦的煎鸡蛋水平过了这么久还是这个样子,这种熟悉感在陌生的环境中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反应,让他忍不住笑出声来。
小明的笑声先是轻轻的,而后越来越响,连肩膀都跟着抖动起来。他仰头笑着,没注意身下的椅子已经摇晃得厉害。
这时,一双温暖的手稳稳扶住了他的后背。小明这才发现自己的椅子已经倾斜到了一个危险的角度。徐覃桦的手掌贴在他的背上,熟悉的温度透过单薄的衣料传来。
等椅子重新摆正,两人的距离已经近得能数清对方的睫毛。徐覃桦的呼吸轻轻拂过小明的额头,小明看见哥哥的瞳孔里映着自己的倒影。
飘着热气的面碗在两人之间氤氲开一片白雾。
“吃面吧,要凉了。”徐覃桦轻声说,手却还扶着椅背。
小明突然攥住哥哥的衣角,像小时候做噩梦时那样。他吸了吸鼻子,声音有些发哑:“哥,你这煎蛋……还是这么难吃啊。”
话没说完,小明的眼眶先红了。他低头缓了缓,再擡头时扯出个笑:“可奇怪的是……我这几年,老是梦见这个味道。"
接下来,小明的话匣子一下子打开了。他像是脱去了那层假装成熟的外壳,变回了从前那个爱说爱笑的小孩,迫不及待地向徐覃桦讲述这些年发生的事情。
他说常青平老师一直夸赞自己勤奋好学,还骄傲地宣布自己重读五年级后始终保持着班级第一名的好成绩,不仅与第二名、第三名拉开了很大差距,还在两次期末考试中都进入了全县前五十名。
“哥哥,你不知道我当时有多想第一时间告诉你这个好消息。全村人都为我高兴,还特意办了庆祝宴呢。”
徐覃桦望着弟弟亮晶晶的眼睛,喉结轻轻滚动,嘴角勉强扯出一个笑容。他擡起手想揉揉小明的头发,却在半空中停住了——记忆中那个毛茸茸的小脑袋,如今已经长高了不少。
最终他只是轻轻搭在男孩单薄的肩膀上。那肩膀比他记忆中更瘦削了,衣服领口下若隐若现的锁骨像两弯新月。
小明接着讲述去镇上读初中的经历。那里的同学在学习上都比不上他,每次考试小明都稳居班级的第一名。
“我可从来没掉到过第二名!”小明得意地说道,“哥哥,我厉不厉害?校长说我是我们学校近十年来第一个考上重点高中的学生呢!”
徐覃桦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弟弟洗得发白的袖口,那里有一道细密的针脚。小明说话时扬起的下巴带着稚气的骄傲,却让他胸腔泛起细密的疼痛。
小明滔滔不绝地继续分享着:他亲眼见证母羊产崽的奇妙经历;离家上中学时,村里人特意为他准备了寓意吉祥的蛋酒饯行;柳水娟晒的红薯干又香又甜,嚼上两片一天都不用吃东西了;
初中的教室年久失修,雨天常常漏雨,有次甚至从房梁上掉下来一只毛茸茸的大松鼠,把全班同学都吓了一跳……
小明还在说着。他想说栀子花每年都开得很好的事情,想说哥哥走了之后天上的星星也变少了的事情,还想讲很多很多……可是他说不下去了。
徐覃桦的目光一直静静地落在他脸上,像一片雪花停在窗棂上那样轻。小明每说一个字,那目光就沉一分,却又在触及他眼睛时不着痕迹地浮起来。
不知何时,他的手已经紧紧握成拳,指节都泛了白,却又在接触到小明目光的瞬间松开,化作一个温柔却带着几分苦涩的笑容。
………………
徐覃桦在乡下居住的那几年里,徐大强陆续添置了不少新家具家电——吹风机、油烟机、全自动洗衣机等现代化电器,还将浴室和厨房彻底翻新,安装了崭新的热水器。
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或许确实做好了与那个女人共同开启新生活的准备。
也许当他精心挑选每一件家电、监工每一处装修细节时,脑海中可能真的浮现过要好好生活的念头,可他现在只记得每天要喝几瓶酒,其他什么都被抛之脑后。
徐覃桦在帮小明收拾东西时,发现他很多衣服都破破烂烂的——有的裤子破了一两个洞,看起来十分旧。
在徐覃桦记忆里,柳水娟向来讲究体面,手艺又好,经她缝补的衣服总能焕然如新。所以当年虽然家境贫寒,但他和小明几乎没被其他孩子嘲笑过。
如今小明的衣服既不体面也不干净,而这些恐怕已是他最好的衣物了。想到这里,徐覃桦已经意识到柳水娟现在的状况肯定很糟,说不定已经瘫痪在床。
也不知道小明读初中时,究竟遭受了多少欺负、歧视和冷落。
小明主动要求洗碗,徐覃桦便在房间里找出一件自己的棉麻衬衫,给小明洗澡替换。他向小明演示热水器的使用方法:“往左是热水,往右是冷水,这个旋钮要转到45度左右最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