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前缘
二十五前缘
“又是梅花笺?”清河公夏景宣坐在榻上,擡眸看向眼前的内侍苗新,“没有旁的了?”
苗新躬身回道:“确实没有旁的了。后来臣又往满盈袖去看过,那边也没上新货,不过生意倒是不错,与前些时日相差无几。”
“收了罢。”夏景宣挥了手。苗新便将花笺收到旁边的一方紫檀木盒中,小心地问道:“主子为何这般照顾许家的生意?可是有意招揽?”
“我看他家那四郎惹人喜欢。”
苗新撇了撇嘴,道:“主子净说些没来由的诨话。”
夏景宣笑笑:“还记得那年上元节,在街边给我们糖的小孩子吗?”
“自然是记得的,若非那饴糖里有生姜,主子怕是撑不到回宫就会……”苗新依旧对那年自家主子被人下了生半夏之事心有余悸,然而话到此处,他才隐约意识到主子提到这事的意图,停顿一下,犹疑着问,“那是许家四郎?”
夏景宣颔首:“右侧眉尾一颗浅痣,年纪也对得上。而且许家在崇明门外康寿坊,挨着水鸣寺,位置也相差不多。”
苗新沉默片刻,道:“说起来,那也是救命的恩情,只是主子不能说。”
“便是能说,我也不打算告诉他们。”夏景宣用手指轻轻抚过放在桌上的一张早已破旧的糖纸,“许式矜是天家信赖的臣子,如今他尸骨未寒,我做什么要去招揽他那尚未入仕的儿子?平白惹得天家不悦,何苦来呢?”
“可许式矜的长子次子都过了童子试,入国子监读书了,按照他们的才能,授官只是时间问题。主子与他们交好,也算是提前谋划了。”
“我谋划又有何用?只不过是为他人作嫁衣罢了。”
“主子怎的又说这丧气话?过了年咱们就要挪去慈元殿——”
“苗新,”夏景宣打断道,“我生母姓卜,你要牢牢记住这一点。”
卜氏原本是须卜氏,在太宗年间自西域迁来,至今已逾百年,早已被同化,与仲渊百姓无异。但无论怎么融合,在注重血统的皇家,夏景宣似乎都与那至高无上之位无缘。
苗新手中动作一顿,旋即轻轻叹息:“可即便如此,主子依旧是躲不开的。前几日消息刚传出去,颐华宫那边就又有动作了。”
“凭他们折腾去。明年大哥就满二十了,他再想留在宫中也是不可能的。颐华宫那几位要是聪明,就该明白,此时来折腾我,不如好好担心自己的前程。”言毕,夏景宣轻蔑一笑。
苗新道:“可毕竟这次只有主子挪去慈元殿。”
“搬个住处而已。”夏景宣缓缓说道,“后宫院落皆有定数,阿姨走后我空占着吟风轩,若爹爹再进封一位修仪娘子,该安排在何处?这个时候谁想得多谁受罪。”
苗新感叹了一句:“主子这般隐忍,到何时才是个头啊!”
“快了,左不过两三年的时间,等出宫开府就好些了。”
“会这么快吗?”
夏景宣偏头看向窗外,良久才自言自语一般说道:“该添冬衣了,今年冬天会很冷。”
“五哥又在发呆了!”门口传来清脆童声。来人头戴金镶珠秋叶簪,身穿绿色素绸襦裙,外搭四合如意云纹织锦褙子。这是天家的端淑公主,在公主中行三,今年六岁。皇子公主之间私下的称呼与民间相同,以“哥”“姐”称呼分性别,以齿序分长幼。所以端淑公主是“三姐”,而夏景宣则是“五哥”。
“快来坐。”夏景宣将端淑公主抱到榻上,又戳了戳她的脸颊,笑道,“三姐长大了,头发已经能绾起来了。”
端淑公主笑了起来:“还是五哥好!六哥都没有发现呢!”
“你去找六哥了?”
“是温娘子带着六哥一起来找我阿姨,覃娘子进宫了。”
夏景宣温和笑道:“那你怎么跑出来了?”
“六哥被爹爹叫去,覃娘子有了身孕,阿姨和她要说私房话,我就来找五哥了。”端淑公主口中的覃娘子,闺名覃菀,是殿前司副都点检覃尧佐的第三女,韩惟吉的正妻。端淑公主是宁妃韩惟雅所出,若在寻常人家,她该叫覃菀一声舅母的。但皇家规矩严苛,嫡庶尊卑分明,庶出皇子女只有皇后一位母亲,自然只称呼皇后的兄弟及其妻子为舅父舅母。
端淑公主拽了拽夏景宣的袖子,问道:“五哥还是会难过吗?”
夏景宣摇头:“难过是没有用的。”
端淑公主似懂非懂,只偎在夏景宣身边,用手拨弄着榻桌上的香丸。
“五哥,这是不是满盈袖的香?”端淑公主问道。
“你怎么知道?”
“覃娘子送了些满盈袖的香给阿姨,我闻到过这个味道。”
“覃娘子知道满盈袖?”
端淑公主点头:“覃娘子进宫时说,满盈袖的东家家中有一位适合习武的小郎君,韩供奉一直与他有往来,还打算过了年先送位武师去他家中呢。”
“他家大郎和二郎可都是考过童子试的神童,怎么还会生了习武的心思?别是覃娘子强迫他的?”
“这话要是让覃娘子听到了,她定然会生气的。”端淑公主捂着嘴笑了起来,“是他家年纪稍小的三郎,听说是跟五哥一样的年纪,正是打基础的好时候,所以韩供奉才上了心,让覃娘子去求了覃老将军呢。”
“竟要覃老将军亲自教导吗?”
端淑公主道:“覃家只有覃老将军在京中,自然是覃老将军教呀。”
夏景宣和蔼地笑了笑,心里却揣测着,这怕是天家的意思。如今北疆草原蠢蠢欲动,西南诸国也不安分。十年前梧桐谷一战,长羽军损耗过半才将草原部落暂时打退,覃老将军痛失三子,自己也受了重伤,怕是再难提枪上马。自那之后,天家就着意在武将之中选拔优秀人才,还将五年一次的武举改为两年一次,各路州府设武学堂,按照文举的模式往军中补给。
然而兵卒易寻,将帅难得,这几年来所得之人或是谋略得当却手无缚鸡之力,或是武功尚佳却胸无点墨,都难堪大任,所以天家将目光转向了文官子弟。文官子弟有家学熏陶,若有一二筋骨适宜习武的,稍加培养,便可做将才。然国朝文武分治太久,许多文官世家都不愿自己的后代去习武,自有那筋骨佳的,或是藏在家中,或是早早灌输一套“读书科举才是正道”的思想,白白将这些人才埋没。
起先夏景宣心中还有些疑惑,虽然许式矜绝对算是高官重臣,但天家对他身后事的关注实在太过惹眼了。到此刻他才终于明白,韩惟吉负责许家丧仪绝非偶然,天家是让他去相看的。
韩惟吉父亲在中枢,岳丈一家又是军中人,他自己就是文与武交融的身份,以这样的身份到许家施恩,若是许家四子之中有堪用的,无论文和武,韩惟吉都有方法能照看到他们。
现在看来,天家这步棋是走对了,日后朝堂之上绝对有许家一席之地。
端淑公主见夏景宣不说话,问道:“五哥在想什么?”
“在想……”夏景宣收回心思,打趣道,“覃娘子有了身孕,你岂不是就不用练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