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〇八曲水流觞席
一百〇八曲水流觞席
春日,一直称病不出的晟王往京中各高门家中发了请帖,于四月初九在府中设宴。四月初八是浴佛节,浴佛节前后共有五日休沐,晟王将宴请安排在浴佛节后一日,既不影响浴佛节,其后又仍有一日休沐,方便客人另去赴宴或休息。
自前朝几番谋逆案之后,如今京中只有晟王是最清闲,也是最安稳的,毕竟从开始时,晟王就是最坚定的太子党。无论天家登极之后是清算过往还是施恩手足,晟王都不会受到任何波澜侵扰,所以与晟王相交是最安全的。
然晟王邀请的却都是世家高门中并不在朝为官的衙内公子,这些衙内公子凑在一起,往日里只是做些附庸风雅之事,家中也不会让他们过多涉及朝政。请帖送入家中,那些在官场上浸淫多年的官人都各自怀了不同的心思,无论为着什么,晟王屈尊相邀,他们没有拒绝的道理。
当年先帝赐下的府邸本就宽阔,天家登极之后又特意派了匠人来修缮,许箐搬来后还画了图纸稍做改动,如今晟王府的后花园已与单独的园林相差无几。自府内月门进入,是一条羊肠小径,小径以碎石铺就,两旁藤萝掩映,更有苔藓覆于石上点缀。循小路往前行过十余步,便见一硕大白石矗立眼前,其上有遒劲笔锋书写的“疏慵”二字。绕过白石,逶迤而下,两侧皆是茂竹,曲径通幽,望之令人心怡。前方路途似已到尽头,待行至跟前,却见右侧豁然开朗,有一小潭映入眼帘。潭水清澈见底,沿潭边小路复向东行,过一石桥,便至亭上。亭有四角飞起,雕梁绣闼,精致不俗。
夏禤亲至亭中,与来客寒暄一番,便引着他们到了亭下另一侧。只见院中矗立奇石假山,有溪从假山石隙中泻出,原来那石潭中水的源头是在此处。溪水蜿蜒,有支流分出,回环弯曲,沿溪两侧皆摆了蒲垫矮桌,其上已放了新鲜糕点。
夏禤道:“各位入席罢。”
一众衙内郎君依次落座,其中一人说道:“今儿有幸来大王这里长长见识,是我等荣幸。”
“今儿请你们来,只是做风雅之宴。”夏禤介绍道,“诸位桌前共有七只碟子,里面放了七种点心,今日做七轮曲水流觞,而后诸位便可在我这园中随意玩乐,务必尽兴。”
另有一位气质卓越的小郎君说道:“今日在此的都是素有文名的公子,这曲水流觞,大抵是要以诗词来和了。”
夏禤点头:“正是。这托盘盛着的酒盏停至谁人面前,那人就要在身边签筒中抽出一签,以签上要求作令,如此作过一轮,若是接不上的就要自罚一杯。每一轮的酒都与桌上一种点心相配。”
“大王当真好巧思。”有一人说话,众人便皆附和。
夏禤摆摆手:“不敢居功,这是我的一位友人设计的,今日的玩法、点心包括酒水都是他一手操办的。”
有那机灵的立刻接话道:“我看大王身边还有空席,莫不是为了这位友人准备的?”
夏禤颔首:“是了。不过他身体不好,身上总是懒怠,今儿大概又起晚了。”
“早先听说大王带回来一位小郎君,莫不是——”
夏禤道:“他原就是京城人氏,我们只是同行回京而已。”
此言一出,在座的众人都不由得窃窃私语起来。坊间对这神秘小郎的身世传言颇多,其中不乏贬低之言,今日席间虽顾念着夏禤的身份不曾表露,但仍有人认为这人定是投巧上不得台面之人。
恰好此时有厮儿来报,夏禤便起身亲自去迎。见夏禤起身,其余众人也不敢再坐,都纷纷站起来。
许箐今日穿了一身黛色蔓草团牡丹纹暗花缎长衫,腰间革带下只坠了一小块玉饰压衫,然而这看上去普通的衣衫穿在许箐身上却显得贵气无比。当他擡起头来时,在场所有人几乎都呼吸一滞。这样绝世的容貌,难怪晟王会不远万里将人带回来了。许箐向众人略一躬身,道:“抱歉,某今日来晚了。”
“不必客气了,都入座罢。”夏禤扶着许箐坐好,而后才自己坐下。这一番行动把许箐的地位又擡高了几分。
许箐坦然面对各方投来的探究目光,只与夏禤低语。许箐并不打算自我介绍,而夏禤也没有介绍他给众人的意思,只取了银盏放置在托盘上,道:“第一杯酒,名为九霞觞,与诸位桌前红色碟中放着的阆苑花相配。”
席间有人吟道:“阆苑花前是醉乡,踏翻王母九霞觞。群仙拍手嫌轻薄,谪向人间作酒狂。[1]这名字倒是有出处。”
夏禤凑到许箐身边,低声道:“那是靳戊,字春东,是淳平县侯世子,他的庶长兄叫靳庚,字秋西,刚获封文庄伯。”
“户部那位?”许箐问。
“是。不过靳春东并未入朝,他再袭爵就是伯爵了。”
“知道了。”许箐轻轻颔首。
托盘盛着银盏顺水而下,恰好停在了靳戊身前。靳戊取了银盏,轻轻抿了一口酒,赞道:“确实是好酒。”
“春东兄快抽签。”已有人按捺不住。
靳戊笑了笑,自身前的签筒中取了一支,向众人展示道:“五言,次字为云。”
夏禤将一物放到桌上,道:“此物名为沙漏,以此计时,当沙漏上层的流沙尽数落到下方时便算作一轮毕,若流沙流尽仍未吟出或作出,便算失败,需自罚一杯。计时开始。”言毕,夏禤将沙漏翻转过来。
有了计时,便多了几分胜负欲。靳戊思索片刻,道:“李太白所作,‘孤云独去闲’。”
“李太白还有一句,‘白云还自散’!”
“颜真卿有‘高云共片心’!”
席间众人接连背诵,到许箐时,许箐不卑不亢,只说道:“在下不擅前朝诗句,又有求胜之心,便班门弄斧,在诸位公子面前自作一首,还望斧正。”
夏禤说道:“若是自己作,那便要作出整首来。”
“这是自然。”许箐将桌前的沙漏翻转过来,略思索一番,吟道,“澹澹池光曙,沉沉野色秋。片云生北舍,只雁过南楼。有见皆成趣,无言总是愁。芭蕉夜来水,咽罢自搔头。[2]”
席间安静片刻,靳戊开口说道:“竟是律诗,郎君此诗作得极佳。”
许箐举杯:“我不擅背诵,这诗是讨巧了,该自罚一杯。”
“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作出律诗,我等自愧不如,若郎君举杯,我等亦要自罚才是。”
众人饮过一轮,便开始第二盏酒。如此抽签行令,每一轮都有人在限定时间内作出诗来。这是穿来这些年,许箐第一次与这么多真正的才子坐在一处,他虽表面上镇定,但心中早已激荡不已。自己是带着buff的,可在座这些人是实打实地腹有诗书,出口成章。
至第六轮时,有人抽到了即兴签,即由抽签人出题,指定人应题,作出者指定下一人,若未作出,则自罚一杯,由东主指定。这是最考验功力的一签,也是众人最期待的一签。除去第一轮许箐表现过之后,其余几轮他都作得中规中矩,毕竟这宴会筹办有他参与,若是他提前准备了答案,也并非不可能之事。
抽签人说道:“方才诸位作的都是诗,既抽到了这题,不若作些词来。清明已过,下月便是端午,某想请大王身边这位郎君,以端午为题,作一曲《浣溪沙》。”
许箐略思索过,便吟道:“入袂轻风不破尘,玉簪犀璧醉佳辰。一番红粉为谁新。团扇只堪题往事,新丝那解系行人。酒阑滋味似残春。[3]”
又是一阵寂静,若说方才的诗可以提前准备,这词……即便是能猜到以端午为题,又如何能推断出哪个词牌?顷刻之间便作出了这样一首词,看来这位不知名的小郎君能得晟王青睐,当真不只是以色事人。
“好词!真是好词!”靳戊不由得拊掌道,“不知某可否有幸请郎君墨宝?”
许箐微一躬身,而后示意身旁负责誊写的厮儿拿了笔墨过来,不过片刻便将这词默了下来。
“好词!好字!”那些原本心存疑虑的公子至此都拜服在许箐的文采之下。
有眼尖的人已认出这笔迹,开口问道:“方才院前那‘疏慵’二字,可是出自郎君之手?”
夏禤颔首:“是他所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