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秋闱
三十三秋闱
“我还怕你没有看懂我的信。”夏景宣说道。
许箐:“信中暗语并不难懂,只是我确实不太敢确定,不知卞国公找我所为何事?”
“叫我五郎便好。”夏景宣看向许箐,眼神里多了几分探究,“以往通信,字里行间只能看到你措辞严谨,如今当面对话……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成熟。”
“少失怙恃,便不再能如寻常人家的孩童一般天真。”
夏景宣仔细品了一下这句话,而后轻轻摇头,道:“你不必对我如此戒备。有些事我不便多说,只是昔年你曾两次有恩于我,我今日约你出来,只是想对你回报一二。”
许箐转着手中的茶杯,半晌才说道:“是我小人之心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也能明白你的顾虑,你我身份有别,只是偶然相识,若私下交往过密,于我、于你和你兄长都无甚好处。再过两月你兄长便要参加秋闱,若来年登科,便是入了官场。令尊生前深受天家器重,是纯臣直臣,你们兄弟该效仿令尊生前所为,而非像世家衙内一般攀附权贵。”
“所以……?”
“所以,你我只是君子之交。”夏景宣轻抿了一口茶,“昔年你有恩于我,我今日便稍作偿还。”
许箐颔首:“洗耳恭听。”
夏景宣说:“天家已派遣官员清查朝中重臣在外行商敛财之事,路相公因其三儿媳娘家陪嫁的十间铺面盈利颇丰而被弹劾,如今正停官待查。”
许箐惊讶道:“这……可律例规定陪嫁为妻财,不算夫家财产。”
“路家三郎自幼体弱,于读书之事上并未有所建树,所娶的是商贾之女,这些年一直赋闲在家,都是靠着那位娘子的嫁妆过活。而且路相当年也是被富商‘榜下捉婿’的。”夏景宣叹息一声,说,“其实这只是个由头罢了。”
许箐略想了想,道:“先父在时已替大哥定下了翰林学士院张世叔家的嫡长女,前些时日叶博士也曾询问过二哥的婚事。”
“不只如此。”夏景宣说。
沉默片刻,许箐再次开口:“你是想告诉我,我家那三个铺子,或许会有影响?”
“若他们日后入朝为官。”
“若他们日后入朝为官……”许箐轻声重复了这一句,之后无奈一笑,“不入仕又能如何?”
大哥二哥已在国子监,即便是不参加科举,国子监也有另一套推举制度。三哥如今几乎住在覃府,也早已开始为武举做准备。他三位兄长的人生已进入既定轨道,现在再想扭转,怕是不可能了。
夏景宣继续说:“去年覃老将军亲赴北疆收回了燕山关,于百姓来说或许是好事,但连年征战之下,税收不定,难民千万——”
“不必说了。”许箐打断道,“你既说了我们之间是君子之交,这便足够了,朝堂之事不该也不必让我知晓。”
夏景宣长出了一口气:“是了,你很聪明。”
“今日多谢你。”许箐说,“其实你完全可以不将此事告知与我。不说,你绝对安全,我也不会怪你;说了,反而会有危险。但你还是说了,所以我很感谢。”
“我只是……觉得我应该这样做。那时在城外见到你们兄弟,我心中便有所触动。”
回想起那时的情形,许箐揣测着,夏景宣所说的触动大概是对手足情谊的羡慕。先君臣后父子的皇家亲情,定然与自己所拥有的不同。
“卞国公——”
“说过了,叫我五郎。”
“好,五郎。”许箐道,“你今日所说之事确实对我家有所帮助。你说昔年我有恩于你,我大概能猜得几分,幼年时所做之事无非出自本能,而这两年满盈袖所制香料大多为岑氏寄售,与我并无太大关系。我不能白白承你今日之情,思来想去,便告知你一事。京畿尉县正水庄附近有一块荒地,地中泛着黑油难以耕种,你可寻人将那块地收了。”
“这是为何?”
“那所谓黑油,是一种名叫石油的东西,只需一点便可燃起大火。”许箐停顿片刻,说,“你可记得去年覃老将军收复燕山关时所用的是何战术?”
“燕……火攻?!你的意思是……?!”
“星火燎原。”
“天啊!”
许箐解释说:“我家庄子在那附近,前些时日我恰好去看过,又从一本书中看到此物,这才知晓。石油易燃,且威力甚大,这种东西放在庄子旁边颇为危险,若是被有心人知晓利用,恐有更大危害。”
夏景宣追问:“你在哪本书上看到的?”
坏了,是《梦溪笔谈》!沈括在这条时间线上吗?!
“南赵”——许箐脑海中出现了这两个字。
许箐刚才绷紧的神经骤然松了下来,他喝了口水,道:“是先父以前一位朋友从南赵带回的书中所写。”
“南赵……我知道了。”夏景宣点头,认真记下了这件事。
夏去秋来,永业二十六年的秋闱开始了。
这一次,许箐倒是彻底体会了一把“考生家长”心态。这几年他在家中各种折腾,把家里弄得冬暖夏凉,又研究了许多精致新鲜的吃食,把哥哥们和妹妹的生活品质提高了不少。所以相比担心大哥发挥不好,他更担心大哥在考院里面吃不好穿不暖。
八月初五、初八和十一共三场考试下来,考生们都精疲力竭。待最后一场结束,许箐在考院外接到了许笠,许笠精神尚可,神色坦然,看上去颇有把握。不过即便如此,许笠还是在回家后就蒙头睡了一整日,到次日午后方醒。晚饭过后,他独自到了芷兰汀中,屏退家中仆从,与许箐说话。
“大哥怎的不再歇歇?”许箐将点好的茶送到许笠面前。
许笠笑笑,自袖中取出一卷纸,说道:“我醒来后把这次秋闱的文章默了下来,想着来给你看看。”
“大哥定是在取笑我,我哪里看得懂。”
“你好歹也跟着叶博士学了这两年,怎么可能看不懂?打开看看。”
许箐不再争辩,依言打开——
《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
题目出自《论语·先进》,这题不大好解,曾点的态度看似贴近老庄道法,若在文章之中以贴近“无为”来论,很容易被当作“奉行道法”,此时虽尚未将孔子地位尊至巅峰,但老庄道法毕竟不是主流,论述过多很有可能会被考官放到次等;可若全然从其中积极之处论述,又不能完全扣住题目。这题考的不仅是对经义的理解,更在考学生的思维,以及能否在限定时间内做到“恰到好处”。许箐暗暗感叹,即便自己自带金手指,碰上这题恐怕也要翻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