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9章吏称其职,虽古贤相何以加
第219章吏称其职,虽古贤相何以加
崇祯三年七月初二是立秋,朱由检上早朝的时候,户部的徐光启等人向他汇报了各地秋收的情况。部分地区灾情仍在延续,不过北直隶的情况却特别喜人:
毕自严牵头重新厘定的北直隶八府两州田地,一共为七千三百八十九万亩,其中收为公田的有四百多万亩。
今年向外租出三百二十万亩,收得田租二百八十万石,折合白银约为一百五十万两,比得上此前北直隶一年税收的总额。如果再算上征收的税额,大明几百年来,北直隶的税收首次超过了南直隶。
这个结果让所有人为之震惊,也让大家明白,公田的推行已经没有人再能够阻挡了,因为这里面的利益太大了:
朝廷没办法再舍弃这么一大笔钱,他们的也不愿意见到那么大一笔经费流失。
在他们看来,这简直就是无中生有的赚钱手段,但这美好的结果实质上是建立在建奴的杀戮上的,这不过是人地矛盾最原始、血腥但有效的处理手段,那就是把人杀了,地自然就会空出来了!
甚至有激进派的官员提议,没收藩王勋贵的田地充作公田。因为此前的有限改良,是规范了这群人的免税额度,却并没有将他们名下数量庞大到骇人听闻的田亩夺去。
不过朱由检倒是没有被些许的胜利冲昏头脑,饭还是要一口一口吃的,所以他对这些激进的建议持保留意见。
激进里面也有不那么激进的,大家都看到了田租的好处,扩大公田数量势在必行,但夺人田宅毕竟不是什么好事。他们的建议是,朝廷可以拿出一部分钱用来赎买田地,之后再租出去。
这个建议,朱由检听了就有点想笑了:一亩上田十几两银子,往多了算,每亩田朝廷也就能收一两银子的田租,要十几年才能够回本。别说赎买了,要是有人愿意用正常价格对公田进行私有制转变,他都得赶着卖出去!
那每年每亩一石的田租,是建立在好年景之上的!
当然,正常的价格他们未必愿意买,但是灾年的时候,把田地的估值做低,他们还是非常愿意用很少的钱把这笔国家资产给侵吞掉的。多少年来,他们都是用的这样的手段,使得自己名下的田地越来越多。
他们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几百年了,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直到把整个国家蛀空,八旗子弟开始跑马圈地,他们才知道自己屯的地一点用都没有。
但大厦将倾,不是谁都能够看得出来的。亡国的口号年年喊,但腐朽的明帝国已经撑过了二百六十年,每次要垮掉的时候,总有人跳出来力挽狂澜:或许是朱老四,或许是于谦,或许是宪宗皇帝,又或许是一代名相张居正。
此时,朱由检就站在张居正的遗物前发呆。
此物名为“职官书屏”,是张居正送给小皇帝朱翊钧的礼物,作用是方便他记住朝廷官员的名字,了解朝廷的人事安排。
它共有十五扇,中间三扇是大明帝国的疆域图,左边六扇是重要文官的职位和姓名,右边六扇是重要武将的职位和姓名,且职位、姓名都是浮贴,可以更换。
朱由检手里拿着几张浮贴,正在思考插在哪里,只是做这事的时候思维发散了去,有些物哀。
张居正说“吾非相,乃摄也”,但海瑞又评价他“工于谋国,拙于谋身”。
文官讨厌他,皇帝也讨厌他,那么谁会喜欢他呢?!
如果说张居正只是贪恋权势,那为何要费尽心思培养小万历呢?这位四朝老臣,“职官书屏”就是他用心的最好物证啊。
若是他有取而代之的想法,完全可以将皇帝像猪一样养着,给他找乐子,送女人,没必要这么费心啊!
若说他是为了天下苍生,为了给百姓谋生路,可他的改革实质上带给百姓的却是更深重的灾难。
也不知道是被人曲解了初衷,还是本身太菜、太自信而导致的事与愿违。
君生我未生,朱由检无缘得见这位千古一相。之所以会想他的事情,是在于他在想要不要给张居正正名!
《神宗实录》在天启元年开始修,一直修到今年才快要完工,但是有几个重要的点还没有搞定,其中就包括了给张居正盖棺定论。
朱由检看着贴了又撕、撕了又贴的“职官书屏”,这些残留的印记便是岁月的斑驳。
紫禁城里不缺古董,他脚踩的地砖,没准都是洪武年监制的,然后被朱老四从南京抠出来运到了北京,但今人能够说得出故事的古董,确实不多。
或许再过几百年,这屏风会被杀进来的叛军拆掉当柴火烧了也不一定,到那时,大概已经没有人知道这屏风的故事了吧。
朱由检缓缓吐了一口浊气,将手中的浮贴随手撂在一旁,抢过绾绾手中纸笔,认真写下:
孙世绾很少见皇帝这般模样,于是起身,好奇走到朱由检身旁,看着皇帝写的字,一字一句地念道:
“居正以长驾远驭之才,当主少国疑之际,卒能不顾诽誉,独揽大权,综核吏治,厘剔奸弊,十年来民安其业,吏称其职,虽古贤相何以加?若其才其功,则固卓乎不可及矣!”
念完,她久久不能平静。
“想不到陛下也有如此文采。”绾绾轻声道。
“有感而发,有感而发尔!”朱由检叉着腰,挺了挺胸膛,老骄傲了!但他绝对不会说出自己剽窃的事实!!!
《神宗实录》编纂初期,以张惟贤为监修官,叶向高、刘一燝、史继偕等为总裁官。
但张惟贤很显然不是能够安心去编书的人,他只是拥立有功,又是名义上的托孤重臣,所以给他挂了个名上去。
实际上,先帝把自己给嫖死了,到底有没有托孤都难说,没准只是张惟贤自己选队站得好。
而叶向高已经死了,刘一燝、史继偕年事已高,已经辞官了。这也是为什么《神宗实录》一修,修了那么多年的缘故:政治动荡,人浮于事,朝廷人人自危,干不了正事。
这些情况,还是在朱由检上台以后才改善的。要不是被朱见深抢了先,朱由检都想碰瓷一个“宪宗”的庙号了,当然,“思宗”也不错,可以和大汉思皇后卫子夫组个cp。 行百里者半九十,虽然已经到了收尾阶段,但不意味着这阶段的工作不重要。大明“摆烂王”明神宗和他的臣子,身后毁誉就看史书上的最后寥寥几笔了。
往大了想,此书的内容还会一定程度地影响到今后大明的意识形态,决定后来者做怎样的人。
监修官嘛,反正真正干活的是翰林院的“牛马”,挂名的不需要懂史,只需要名头足够大就行了。朱由检按照惯例,把朝堂的大佬一股脑塞了进去充门面,意义就是这些大佬的履历上会加上这么几笔:某某年任《神宗实录》某某职,担任某某部分协修等。
朱由检今天比较闲,他拿上自己的评语出发翰林院,准备去人前显圣。
当然,他也不完全是为了装逼,也是要顺便解决一些实际问题的,比如给朱翊钧同学挽尊,美化几笔。
他几十年不上朝,文官肯定讨厌死他了,不可能有什么好话,但朱由检觉得,他不上朝是事实,但说他不理事就有些冤枉他了。
万历三大征,再怎么诟病,那也是打赢了的。朱由检觉得,他只是通过怠政的外在表现,来掩盖他用内官十二监取代外廷的事实,当然,他失败了,因为外官跟皇帝不对付,内官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甚至他们的道德底线要更低一些,心理要更变态一些。
所谓“君正则臣直”,这路还是被朱厚熜给带歪了啊。
权谋这种东西,终归不是正道。最初的权谋家,战国时期的韩国便很喜欢玩“术治”,玩“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君王喜怒不形于色、君威莫测那一套,结果把自己给玩死了。
其实政治哪有那么复杂,想做什么就说出来,想办法说服大部分的人,或者被说服,将道理掰开了揉碎了讲,不怕麻烦。同志们理解了、学透了,才会支持你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