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行首之耳1
第68章行首之耳1
雍州之行成行前,韩耕耘与刘潭去福成山通海寺向老师沈兰珏作别。
通海寺香火炽盛,共有一千八百多名佛僧,其中不乏释家大能,是大汤第一佛寺。主持伏狮法师与大儒沈兰珏是知交好友,法师特辟了寺中的曲园给沈兰珏作修行之用。
沈兰珏自六十五岁后,弃文归释,深居简出,在曲园当这个步莲居士已有七八年。自去年伏狮法师圆寂,老师每每念及故友离世,皆感孑然悲怆,身子渐渐羸弱起来,缠绵病榻至今。
今日,韩耕耘见沈兰珏双眼微黄,两颊泛红,唇色发白,精神比十日前来看他,更加不济。他只得将离京之期再延迟半月,待老师的病有了起色才启程。
沈兰珏强打精神,靠在榻上看佛经,见两个弟子愁眉不展,反倒安慰起他们来,“你们两个孩子,一个人年岁大了,或病,或死,都是寻常之事。伏狮修了一世法,还不是早早登了极乐。我难道还要活上一百年,变成个老妖精不成?听话,莫要摆着一张哭脸。不如同我说说,近日都读了什么书,可做文章了?要是有,拿来给我看看。”
韩耕耘挤出一丝笑,“弟子惭愧,有多日未曾读书作文了。”
沈兰珏将佛书卷成一团握在手中,点了点头,“也是。你们的官越做越大,公务自然缠身,又要娶妻生子,侍奉父母,想必没什么功夫读书。”
韩耕耘说:“老师,下月老师生辰,学生要去外地办差,恐怕不能给老师贺寿了。”
“知道了。去哪?去多久?”
刘潭坐到榻上,有一拳没一拳地给沈兰珏捶腿,“从京城出发,一路向西,去青海道上的各州县察访刑狱之况。我合计着,怕是大半年内都回不了京。”
“皮猴子,要你多嘴。你也跟着去?”沈兰珏将佛卷往刘潭身上一抛。刘潭伸手接了,揣在怀里宝贝似的抱住。
“自然。学兄这可是第一次办这么重的差事,我自然要帮衬他一把。”
“话虽如此,只是,大理寺肯准你出京?”
韩耕耘说:“桃深被罢了官,现在赋闲在家。”
刘潭瞪了韩耕耘一眼,“学兄,何必如此直白,给我留点面子啊。”
沈兰珏闭上眼睛,靠在榻边小憩,缓缓道:“父升宰辅,子被罢官,一扬一抑,是怕你家门太盛,真是雷霆手段,帝王心计啊!”
刘潭笑道:“老师在这通海寺清修,倒是对朝中的事了若指掌,连我阿耶升任尚书令都已知晓。”
“拿来,”沈兰珏睁开眼,向刘潭讨来佛经,“噔噔噔”在刘潭头上砸了三下,“小皮猴子,朝里有多少重臣是我学生,连你父亲也在我门下念了几年书,他拜了相,能不来告诉我吗?”
说完,沈兰珏脱力坠在软枕上,头上已然出了冷汗,胸口剧烈起伏,用手一个劲地拂胸顺气。
老师的心性依然如一个顽童,但身子却羸弱不堪,这让韩耕耘很是担忧,就怕出门在外,老师有个万一,会成他一生的遗憾。
沈兰珏突然叹了口气,“也不知道你们这次去了再回来,老夫是否还能活着再见你们。”
刘潭皱眉,“老师,何必说如此丧气的话!我看老师只是小病,小病最磨人心境,老师痊愈后,至少还能活上一百岁。”
沈兰珏摆摆手,“再活一百年,就是个驮碑的王八。老夫不惧死,只是万般不忍心。只怪老夫年过半百,才收了你们两个这么称心的学生。虽已将毕生所学交付给你们,但入世入仕,又是一门学问,老夫想从头教你们,已是力不从心,实在放心不下啊。”
“老师,你……”刘潭本想嬉笑,却被沈兰珏狠狠瞪了一眼。
“桃深,你闭嘴,听为师把话讲完。”
刘潭吃瘪,“是,老师。”
“桃深,于做官一事上,你藏巧于拙,寓清于浊,听从你父亲教养,懂得韬光养晦。但于做人一事上,你为人轻浮,又骄又躁,太过桀骜不驯。常言道,月盈则亏,水满则溢,若有朝一日,你家族式微,失恃失怙,倾巢之下,安有完卵?从云头坠下的公子哥要么自暴自弃,要么顶天立地。桃深,你若真的遇此境遇,当记住为师今日的一句话。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刘潭目光一沉,点了点头。
沈兰珏将目光转向韩耕耘,“伯牛,其实为师最担心的是你。你一路走来,看似曲折坎坷,其实仕途极为平顺,可谓平步青云。你为人至情至性,偏又正直无私,正因如此,待你日后位极人臣,定会为权力所惑,为不公而苦。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以一贯十,以十贯百,以百贯千。当你手中握着千千万万人的性命,你做的每一个决定都会夺去到另一小部分人的利益——甚至是生命。从来没有一个人——就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帝王,也不能给天下人的人一个太平盛世。正义与公正是绝大数人的,为官,就是要为大多数人谋利,必会有取舍,妥协,退让。若就此迷茫,堕入深渊,或是一蹶不振,或是同流合污,这些都是为师不愿看到的。”
韩耕耘握紧拳头,“学生想听老师的教导。”
“无话教你。为师而立之年辞官,便是不愿混迹于这污浊官场,一次次妥协,一次次屈从,曾令为师痛苦万分。为师志短,效仿君子慎独,卑以自牧,只想不昧良知,不欺内心,不辜至亲,不负至爱,做个至清至贞的闲人。伯牛,为师言尽于此,愿你能有一番感悟,做个警醒也好。”
一时间,屋内死气沉沉的,连根针到地上也能听得见。
沈兰珏拿佛卷,看了起来,突然想起什么,又将佛卷放下,“不过你们放心,为师的门生遍布朝野,若日后你们真出了事,他们会想办法救你们的。安心了吧?没什么事,便走吧。对了,伯牛,给你二弟去一封信,问他翻译的天竺经可好了,老夫急着看呐。”
世人常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自十岁拜师,沈兰珏于韩耕耘来说,是师,亦是父。如今听老师说这些话,颇有些临终托付的意味,心中不是滋味。
韩耕耘应了老师的嘱咐,与刘潭一同离开了通海寺。
盛夏来临,又逢中元一月,谭芷汀照例为其父母举行中元斋。整整一月,她都要着女冠服,茹素持斋。直到七月十五日,中元正日,在公主府内起了祈福法会,韩耕耘一行才离京前往青海道。
芳华公主出京归宁,有侍女、内侍、护卫三十多人随行,坐着宽敞奢华的马车,行到哪一州都有州县兵府护送。这浩浩荡荡一支队伍里女眷颇多,走得异常得慢,每到一处官家驿站,又得换马休整几日,因此,行到雍州已是十天后。
这一路,韩耕耘巡查州县刑狱之况,没发现什么差错。应是各州长官早早得了京官下察的消息,依着大汤刑律,前后查漏补缺,愣是让韩耕耘一点纰漏也没查出来。韩耕耘本想展一番拳脚,如此这般,顿时觉得无趣了许多。
雍州乃为是青海道的门户所在,从此地经过,一路向西,直到边境重镇的沧州陵县,共有九州,皆在卢龙节度使孟何光辖下。九州之中,易、定二州为临淄王李勋封地。
雍州自古富饶,繁荣开化,各类巨贾行首在此聚集,他们将州内街巷铺塞得满满当当,买卖昼夜不停,酒楼戏楼、瓦舍勾栏林立,终日宾客满座,日夜喧嚣。
谭府的管家早早等在了府外,一见车驾停在府外,立刻带着一众侍女迎了上来。
韩耕耘下马,擡头仰视谭家府邸。
谭芷汀的父亲是此地首富,是众商行行首之尊。谭府自然气派非凡,比那公主寝宫有过之无不及。
管家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向正从帘子后走出的谭娘子行礼,“老仆恭迎元娘回府。”
谭芷汀没有下马车,站在车上,擡目看谭府那块褚红匾额,“想不到又回来了呐。”
管家低着头,不断在用余光打量在场的年轻郎君。他的眉头越蹙越紧,看了一眼李鹅,摇了摇头,只在韩耕耘与刘潭身上来回扫视,仿佛有什么事令他十分苦恼。
很快,管家下定了决心,朝着刘潭深深一拜,刚欲开口,“姑爷”这两个字都滚到嘴边了,被刘潭一下子捂住嘴,囫囵一吞,咽了回去。
刘潭松手,将手掌在自己脖子上一横,笑着对管家说:“认错了人,贵府谭娘子是要杀人的。只能说,差一点点,若非小爷机敏,又得上天眷顾,否则就真的入了这火坑了!”
谭芷汀将手举到半空,朝韩耕耘盈盈一笑,“夫君,抱我进府吧。我们雍州的规矩,新妇归宁,要夫君抱着回娘家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