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雾
林雾
铃已打上了第二遍,夜晚投在窗前。
电扇的影子随讲台上人说话的声音颤抖,跌成折了翅膀的蝴蝶。于是泊今和台上人遥遥对望了一眼,弯着眼睛来看对方抿起笑,继续自我介绍:“——就是双木林。”
她字写得漂亮,落笔时一顿,和白粉笔轻响一起递在人前的,还有微微掀起来的发尾和芙蓉般一张笑面。
小林话音才落,立时后座有声响来和:“说得好!”
于泊今循声去看。后排几个面熟的男女生正笑嚷着炒气氛。笑声浪潮里,高高的短发女孩推了把喊的最响那一个,四周熟人一哄而上去掰他捂住脸的手,氛围膨得像刚出炉的甜爆米花。
台上林斐依然含笑,只轻轻向分班前的老同学飞去一眼,夜晚也立刻噤声。
正是这时候。空气里飘荡着一点欢闹余韵的“这时候”。
泊今眼上还带着一点笑意。她正待回头,万籁俱静里,却有一个人拨了月色依着门,“当当”叩了两声泠泠的响:
“报告。”
泊今的位置看去,只有两节曲起的手指点在冷漆上。白的指节,乌青门,绷起来的薄皮肤上淡红色。
一直坐看热闹的班主任终于起身。
她的长卷发和皮肤上都漫着皱纹,所以看起来总是有些倦倦。这时却终于拾掇起了一点精神,她略略向那人一点头,带着一点笑看台下:
“钟叙来了。正好是选科分班以后第一次见面。”
她分明认得人,却依旧在众目睽睽下,把分班考的排名纸展开来再看了一遍:
“恰是一百名。”
班主任用目光在他脸上点一点:“按顺序刚好轮着。这时也不晚,来吧。”
于泊今从“钟叙”两个字落下起就低着头。
朝中是近年没落的省重点,但还秉着本地最好学校的优越姿态。除却四个提前班,校百名分在平行班内要稳落前五——钟叙正排在第三。
而“于泊今”在分班排名上是“十二”。
校排退了近二百,前所未有的马失前蹄。更糟糕的是,钟叙还是她的初中同学,于泊今年少回忆里……曾慕艾的对象。
喜欢什么?漂亮,脸和分数都,那时两人成绩不相上下。后来钟叙因为家长工作变动转学,之后再见面……
就是今天。
她在心底暗暗给自己打气,没忍住擡头往台上看了一眼。
正和他接上视线。
于泊今立刻低头,此地无银地托着脸翻错题簿。完蛋,她心想,这人比从前更漂亮了。
以前年纪小,又生得白,俊得不辨男女。这会儿轮廓线条已经转折得很利落,不笑的时候眉目竟然很锋利……刮眼的锋利。
只可惜她的头低得太快,没有看见这人在台上倏然笑起来。
夜自修课间铃响,于泊今立刻拉着林斐到走廊上闲话。起初是怕碰上钟叙,后来女孩子们在夜风里一聊起来,心里就只想着分数分数和前路。
林斐是小于多年的朋友,最知道怎样宽慰她的:
“从来没有靠一场测验就定了的说法……歌唱比赛还要去掉一个最低分么。就说高一的平均分,你是一直比我还好点的吧?”
“……”于泊今垂头,恹恹地拨弄水杯带子,“分班前我姑姑到家里来说过话。”
她和林斐提过一句。从幼年意外丧父以来,姑姑会定期把她那小厂里父亲的分红打在妈妈的卡上,提点东西来提点孤儿寡母的生活。
“我姑的意思是叫我选理,有出路。将来到她那里也可以,”当然是好心。于泊今闷闷地说,“是妈妈说由我来。”
但她尤为郑重地提醒她:“只要你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选择,这条路为什么走下去?或者理想、信念这些现在来说太飘渺的东西……又究竟在哪里?
她说这话的时候太冷静了。泊今想,因此再温和的注视,也不能不为这样的平静带上一点微妙的考校意味来。
于泊今近年看妈妈重操旧业,“婚姻”已叫她远落后于市场,只能为不知名杂志作插画。在她阅览当下的后起之秀,有些笨拙地去更改自己的笔触时,泊今好像感受到一种残忍的钝痛——因此她不能不为这场开门见山的失败感到沮丧。
好像刚踏上路就狠跌了一跤似的。
她收拾好情绪,向林斐笑一笑:“也不是什么大事。落在谷地,接下来走就该往上。‘爬山’的时候,我会好好想一想。”
泊今还有心思和她插科打诨:“下一次也许就轮到我做进步积极分子,上台上多领张奖状。”
林斐弯了眼睛一笑,想和她低声说句什么,不防铃已快打响,走廊上闲话的灌水的都浩浩荡荡往班里走,声势颇为浩大。
于泊今拍拍她手背,却在擡头时看见钟叙从走廊尽头来。
他拎着一副羽球拍,发上挂了一点夜晚的露气。
小钟在交友这方面如鱼得水,才见面就已经和几个男生成了勾肩搭背的好兄弟。一群人从楼梯上来,钟叙在第一个,身量很高,眉眼含笑,腕骨上松松勾着球包的尼龙带子,像从山林里拨雾走来。
不是这样,他发上的水珠为什么倒映着月亮影子?
于泊今没来得及收回目光,因为钟叙遥遥看见她,笑意从弯起的眉、睫和唇上盈满,成一条从她身边轰鸣而过的浩荡河流。走廊好像比刚才更得月光了,于泊今想着,揉了揉耳朵,回他一个眉眼弯弯的颔首。
班主任彭月薇老师正在台上大点兵。
新学期是她的语文在第一节,她染红的指甲在名册上点了点,勾出来几个单科第一立着:“我们班暂时由这几位同学来做课代表。有顾虑的、想争取的下午班会课一起调整。泊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