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战争与回忆(下)》(11) - 战争与回忆:全2册 - 赫尔曼·沃克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六十一章《战争与回忆(下)》(11)

饿死的。

这可能是有史以来世界上最悲惨的一次围城战役。这是一场和《圣经》的记载一样恐怖的围城战。像耶路撒冷之围那样,据《耶利米哀歌》所述,当时的妇女们煮食自己的子女。战争爆发时,列宁格勒有近三百万居民,到维克多·亨利访问这座城市的时候,剩下的只有六十万人左右,其余的人有一半已经撤离,另一半已经死亡。列宁格勒流行着这样一个可怕的传说:有不少人被活活吃掉。但在当时,外间对于围城和饥饿的真情所知很少,直到今天,大量的真实情况仍讳莫如深,记录材料都深藏在苏联档案馆里或已毁于战火。也许十万人当中都没有一个人能说得出来,在列宁格勒究竟有多少人死于饥饿或饥饿引起的各种疾病。这个数字大概在一百万到一百五十万。

列宁格勒使苏联的历史学家很尴尬,一方面这个城市历时三载的浴血奋战无疑是一篇世界史诗的素材,另一方面,德军仅仅在数周之内便压倒红军席卷而来,直抵城郊,布置好这出戏剧的舞台。如何对此做出解释?如何解释在这座困在水中的大城市在被围困时没有及时疏散那些对守城毫无用处的居民,为什么守军在面对强大的敌人时没有贮存足够的必需品?

西方历史学家可以自由地、无所顾忌地责备他们自己的领袖和政府造成了失败和灾难。对希望出版他们著作的苏联历史学家来说,列宁格勒之围就成了他们喉咙里的骨头。为了这个缘故,俄国人民的一个伟大英雄业绩一直若明若暗,它的惨绝人寰、光炳日月的真相也就无从大白于天下。

最近,这些历史学家已经战战兢兢地接触到一些发生在伟大的卫国战争时期的错误,其中包括一九四一年红军在敌人的突袭面前毫无准备的状态、红军濒于崩溃的处境以及它在近三年中未能把半个俄国从德国人手中解放出来的事实。那时德国是正在其他几条战线上同时作战的一个较小的民族。现在的解释是斯大林犯了一些重大的错误,不过情况仍然模糊不清。随着时间的推移以及苏联最高政策的一变再变,人们对斯大林作为战时领袖的评价先是有所降低,后来又有回升,人们没把发生在列宁格勒的一切直接归罪于他。

无可否认的是,拥有四十万之众的德国北方集团军在一次迅猛的夏季攻势中长驱直入,进抵该市外围,切断了通往“伟大的国土”——也就是未被征服的苏联大陆——的通道。希特勒决定不立即发动一次大规模攻击。他的命令是严密封锁这座城市,使之不战而降,饿死或消灭它的保卫者,并且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夷平该市,使它成为一片没有人烟的荒原。

列宁格勒的居民深知,他们休想德国人会有丝毫善心。敌人散发大量传单不断催促让该市宣布已成为像巴黎那样的不设防城市,但这是办不到的。隆冬来临后,那里的人民通过冰封的拉多加湖开始在德军的炮火下把给养运进来。侵略军试图以炮火轰碎湖上冰层,但厚达七英尺的冰层是难以打碎的。在整个冬季,在黑夜里,在暴风雪中,在排炮的轰击下,护航队来往于冰道上,络绎不绝。列宁格勒没被降服。粮食运进来后,一些没有帮助的人便坐上空卡车离开。到了春天冰雪消融时,人口与粮食供应之间也就得到了一点儿平衡。

一九四三年一月,就在维克多·亨利访问该市前不久,一些守卫列宁格勒的红军部队在付出惨重代价之后,终于迫使德军战线后撤了一段不大的距离,从而解放了一个重要的铁路枢纽。这次行动在封锁线上打开了一个缺口,在敌军炮火的猛击下,恢复了一段被称为“死亡走廊”的铁路运输。德国人的炮击使运输不时中断,但后来总是能得到修复,大多数货物和旅客都能安全通过,维克多·亨利也是这样进入这座城市的。叶甫连柯将军的雪橇飞机在这个解放了的铁路车站附近着陆,帕格看到大量堆得高高的满装食物的纸板箱,上面刷有usa字样,他也看到一批批排列得整整齐齐的美军吉普和军用卡车,车上都漆有红星。他们在晚间乘火车进入一片漆黑的列宁格勒,在火车左边窗子的外面,是德军大炮发出的闪光的亮光和低沉的轰隆声。

在寒气逼人的营房里,早饭是黑面包、鸡蛋粉和用奶粉调成的牛奶。叶甫连柯和帕格跟一批年轻士兵一起坐在一长条的金属桌子旁进餐。叶甫连柯指着鸡蛋粉说:“租借物资。”

“我看得出。”帕格在“北安普敦”号上当冷藏鸡蛋吃光了的时候,也吃过许多这样的蛋粉。

那只假手挥向周围的战士,说:“这个营的军服和军靴也是。”

“他们知道身上穿的是什么吗?”

叶甫连柯问坐在身旁的一个士兵:“你穿的是新军服吗?”

“是的,将军。”他回答得很迅速,年轻红润的脸流露出警觉、严肃的神色,“美国制的。好料子,好军服,将军。”

叶甫连柯看了帕格一眼,后者点头表示满意。

“俄国的躯体。”叶甫连柯说,他的话使帕格苦笑了一下。

外边的天色逐渐变亮。一辆史蒂倍克指挥车开了过来,粗大的轮胎掀起阵阵雪花,接着司机敬了个礼。“好吧,我们去看看我的家乡变成什么样子了。”叶甫连柯边说边把他那棕色长大衣的领子翻起来,把皮帽扣紧。

维克多·亨利想象不出他们会看到什么,或许是另一个使人意气消沉的莫斯科,只不过像伦敦一样被烧焦、被轰炸,疮痍满目。现实使他目瞪口呆。

除了银白色的阻塞气球安详地飘浮在宁静的上空以外,列宁格勒几乎没什么迹象表明它是一座有人居住的城市。洁净的、阒无人迹的白雪覆盖着两旁矗立着庄严古老建筑物的大道。道路上看不见行人和来往的车辆,像星期天早晨回到家以后一样,但在他的一生中帕格从未见过这样一个宁静的安息日。一种令人不安的、蓝色的、无边的岑寂笼罩着大地,不是白色而是蓝色,是洁净的白雪从某个角度反射出越来越亮的蓝天。帕格从未见过如此迷人的运河和桥梁。他想象不到如此宏伟的大教堂,或是足与香榭丽舍大街媲美的宽广壮丽的大道,在晶莹的空气中披上银装,还有在一条比塞纳河还要雄伟的冰封的河流两旁的花岗岩堤岸上那鳞次栉比的宏伟房屋。在指挥车驶上冬宫正面前方那个巨大的广场时,他在一瞥之间完全领略了俄罗斯的雄伟、力量、历史和光荣,就是在凡尔赛也看不到如此庄严华丽的景色。帕格记得在描绘那次革命的电影中看到过这个广场,造反的人群和沙皇禁卫军马队发出震耳的吼声。而今,广场上杳无人迹,在这一大片雪地上看不到一条车辙和一点儿足迹。

汽车停了下来。

“多静啊!”叶甫连柯在十五分钟的沉默之后说了第一句话。

“这是我生平看到过最美丽的城市。”帕格说。

“他们说巴黎更美。还有华盛顿。”

“没有更美的地方了。”帕格情不自禁地加上一句,“莫斯科只是个村庄。”

叶甫连柯投以非常奇特的眼色。

“我这句话会得罪人吗?我想到什么就说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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