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战争与回忆(下)》(40)
莱特湾还是午夜,华盛顿已是太阳高悬在空中的大白天,位于这二者中间位置附近的是珍珠港。切斯特·尼米兹正从那儿把莱特湾发生的事件一一转报给华盛顿司令部里的欧内斯特·金。当然,东京海军司令部这会儿也注视着这场战役的发展情况。
通信技术有了这样大的进步,发报机发挥了这么高的效力,电码被编译得这么迅速,而舰队以每小时二十至二十五海里的速度做长程航行时,它们的行动又是那么稳重,所以相距极远的最高司令部都能像荷马史诗的神在上空飞翔,或者像拿破仑在奥斯特利茨的一座小山上观察整个战局。莱特湾之战,不仅是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海战,而且在以下两个方面也是史无前例的:有距离遥远的人作壁上观;有这么多现场的情报,从普通发报机和密码发报机里大量地发送出来。
所以,现在有趣的是:不论是那些身临现场的人,或者是那些分散在世界各地的人,竟然没有人真正知道究竟发生了怎么一回事。以前从来没有哪一次的战争被这么浓的迷雾笼罩着,所有那些精致的通信设备只是扩散和加深了这重重迷雾。
哈尔西完全把大伙儿给闹糊涂了。他在一份极其简括的急电中通知了当时在南面海湾里的金凯德,说他已经决定丢下圣贝纳迪诺海峡,不再去防卫它,同时还将这件事告知了尼米兹和金:
据出击报告,我已重创中央舰队。现正率三个舰队群北上,拂晓攻击航空母舰舰队。
这就是全部报道。金凯德解释,这表示哈尔西当时正率领他的三个航空母舰群北上,留下了第三十四特混舰队,包括那些战列舰,去防卫海峡。尼米兹是这样解释的。金是这样解释的。米切尔也是这样解释的。在他们几个人看来,这份急电不可能有其他含意,因为让海峡洞开受敌,那是不可想象的。然而在哈尔西和他的参谋人员看来,这也是一件一清二楚的事,即:既然他没下令执行作战计划,也就不存在什么战列舰编队。所以,圣贝纳迪诺是没有防卫的。所以,金凯德已经及时得到警告。所以,金凯德会设法去当心自己,去当心那个滩头堡。
再说在珍珠港,急电送到的时候,雷蒙德·斯普鲁恩斯正站在海图台跟前尼米兹旁边,他悄悄地说:“要是我在那儿的话,我就把我的舰队留在这儿。”说时把一只手放在圣贝纳迪诺海峡外面。但是,他所指的也是航空母舰,他压根儿没想到,哈尔西会调走战列舰。
哈尔西等到天黑以后,突然向北急进,这一来可把日本人闹糊涂了。所以,栗田猜想,他的主力舰队前进时会迎头撞上第三舰队。指挥那些航空母舰去诱敌的小泽更被闹糊涂了,他已经获悉栗田朝西转向,但是还不知道栗田已经掉转头驶向圣贝纳迪诺海峡了,所以他不知道“捷”作战计划是正在执行呢,还是已被取消了?也不知道他去诱哈尔西这条计策是已经失败了,还是成功了?他首先向北逃逸,后来,奉了“仰仗神明佑护”的命令,转航南下,重去扮演钓饵的角色,最后又向北驶去。至于在马尼拉和东京的那些日本司令官,这样一来就完全对此心中无数了。
然而,随同哈尔西一起向北进发的那些将军却是心中有数的。
帕格不时跑到作战控制室去,希望可以获得哈尔西新发下的命令。经过漫长难过的时间,发报机里始终是死一般的沉寂,而那无人防卫的海峡越来越远地落在舰队后面了。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哈尔西真的没有获得情报,不知道中央舰队正重新向莱特湾进发吗?
突然,舰间通话机开始发出嘎嘎声,只听见帕格的特混群长博根将军和载有夜间侦察飞机的航空母舰“独立”号的上校声音紧张而生硬地一问一答。从无线电已经失了真的声音中,帕格仍可以听出将军的口音。有关锡布延海上舰队位置的报告是准确的吗?上校可曾仔细问过飞行员?完全准确,上校回答说。那些日本舰艇前进得很快,这是毫无疑问的。一点儿也不错,一个出航搜索的侦察飞行员刚才报告,圣贝纳迪诺海峡的导航灯照得亮堂堂的。
帕格听见这位将军声音发颤地喊:“耶稣基督!”不一会儿,博根又在舰间通话机里叫“海盗旗亲自听”,那是叫哈尔西将军的舰间呼号。这件事做得有点儿莽撞,但结果还是无用。答话的并不是“海盗旗”,而是另一个声音辨不出是谁的人。博根重复了海峡灯光亮了的消息,他那急切紧张的声音强调了这件事的严重性。可是对方厌倦地回答:“是啦,是啦,我们已经获得那个情报了。”
接着,好半晌一片沉寂。帕格正开始感到紧张,准备在舰间通话机里说出他的看法——哪怕是人微言轻——认为圣贝纳迪诺的形势已经越来越危急,但这时候威利斯·李已经抢在他头里去叫哈尔西听电话,说他确信中央舰队是要趁黑夜驶进圣贝纳迪诺海峡。帕格听见那面又厌烦地说了一声“知道了”,接着就没声息了。这样,帕格也就不愿再同样被顶回来了。
这场战役结束后,又过了很久才知道,原来当时博根和李都是要力劝哈尔西把战列舰队调回海峡,但听了那个不知姓名的人的冷漠敷衍的口气,他们俩都不说什么了。后来又知道,那时候即使去跟哈尔西谈也无济于事,老头儿已经下定决心,要去追击日本航空母舰。他已经制止他的参谋人员继续进行辩论,自己跑去睡觉了。后来又知道,马克·米切尔的参谋长,那个最爱上阵交锋、绰号“三十一海里”的伯克,半夜里曾经唤醒米切尔,请求他去叫哈尔西把战列舰调回去。米切尔的答话成了一句名言:“如果要听我的主意,他会来问我的。”说完这话,他在铺上翻了一个身。
于是那支强大的舰队就这样懒洋洋地向北航去,不徐不疾,有时稍许改变一下航速,但是也没求快的意思,因为哈尔西不愿在黑暗中错过那些最会逃跑的日舰。哈尔西的几个将军各有不同的看法,多少感到忧虑和恼怒,但谁也不说什么。时间从十月二十四日午夜进入十月二十五日,在莱特湾决胜负的这一天,说来也凑巧,正是“轻骑兵冲锋”的九十周年纪念日。(1)
十月二十五日那一天,三叉形“捷”作战计划的进犯使三处战役一触即发。二十四日锡布延海上的战役,与这三处的战斗交织在一起,于是莱特湾之战被称为“一次四场交锋的战役”。
浩瀚而宁静的大海将二十五日那三场大战彼此分隔开了。那些战斗是缺乏战术上的联系的。双方的司令官,谁也没做出通盘调度,没掌握整个战局。战斗是在不同的时间爆发和结束的。三处中的任何一场战斗,都可以被称为历史上的莱特湾大海战,即便是另两处战斗没发生的话。在军事历史记述中,它们已被综合成为一次十分复杂的海战。三处中的每一个战役,都需要分别写成一部巨著来详述那个硝烟弥漫中的惊心动魄的故事。以下为十月二十五日在纵横六海里洋面上进行的著名的三处激战,各做一概略的叙述:
在南面苏里高海峡的战役中,战斗从黎明前的黑暗开始,持续到拂晓结束,美军大获全胜。
在北面吕宋岛外洋面上的战役中,米切尔的飞机整天轰炸着小泽未载飞机的航空母舰以及他的支援舰队,航空母舰被击沉,但是支援舰队多数逃走了。
在中央萨马岛外洋面上的战斗中,第七舰队的护航小型航空母舰拂晓时仓促跟向莱特湾疾驶的栗田舰队相值。在这一次遭遇战中,双方的优劣形势恰巧与以上的情况相反,这一次是日本人占了上风。强大的主力舰队在去滩头堡的途中,只随便地开了几排炮,无意中就赢了一场胜利:对方是六艘行动迟缓、样子又短又阔的小型航空母舰,以及少数几艘驱逐舰和护航驱逐舰,它们都只装备了五英寸口径的炮。
就在这里,展开了攻守莱特湾的决战。
但是,最触目惊心的一场战斗,是黑暗中在南面进行的。那场战斗中使用了“t”字战术,这是自日德兰海战以来的一次大海战,肯定也是世界上最后看到的一次大海战。
那一支牵制攻势的日本舰队,不顾栗田暂缓进发的命令,时间刚过午夜就径自驶进苏里高海峡——莱特湾南面的入口。金凯德第七舰队所有的炮舰都已经候在那里,战舰列成一般兵书上的战斗队形。双方总共是四十二艘战舰对八艘战舰,六艘战列舰对二艘战列舰。
日本军舰列成纵队,盲目大胆地前进,首先遭到了三十九艘鱼雷快艇两面夹攻,他们用探照灯和辅助炮火去击退这些快艇。接着他们又陷入了驱逐舰的围攻,一列又一列的驱逐舰,像在一次舰队演习中那样,整整齐齐地从旁边驶过去,放射出一排又一排的鱼雷,鱼雷穿过远达四海里的黑沉沉的水底,炸毁了一艘战列舰,又洞穿了另一艘,那是舰队中的旗舰,此外还击沉了一艘驱逐舰,重创了其他二艘。幸存下的可怜的少数几艘战舰,摇摇晃晃地向海峡回驶,遭到“t”字战术的截击,其中有一艘战列舰、一艘巡洋舰和一艘驱逐舰都是已经受了伤的,战列舰队用大炮把它们轰得一艘也不剩。一直到天色已经大亮,战列舰队还在追击那些受了重创退却的舰艇。最后,只有一艘驱逐舰逃脱,回到日本去报告苏里高海峡惨败的经过。
第二支日本巡洋舰和驱逐舰混合舰队从日本南下,去参加这次南方进攻,但是去迟了一步,没赶上这场大屠杀。他们黎明前到了战场,只看见熊熊烈火燃烧着的舰身在海上漂浮,只听见那些即将沉没的舰艇相互交换令人惨痛的无线电报,后来一艘巡洋舰被鱼雷快艇命中了一枚鱼雷,司令官就下令舰艇掉转航向离开了。这是一次怯懦的还是审慎的行动呢?对战争中这样的谨慎行动,各人所做的评价会是不同的。
无论如何,苏里高海峡之战对美国军人来说是残酷而又有趣的。他们曾经多次冒险,也曾经遭到一些反击,但终于进行了一次史籍上留名的屠杀。事后人们描写这最后一次战列舰大战如火如荼的场面:他们如何在那温暖的黑夜里,月亮下沉时宁静的大海上,长久地等候着敌人;神经如何逐渐变得紧张;驱逐舰如何在探照灯的搜索中被照明弹照亮,在曳光弹凌空划出红灿灿的拱形线条底下迎战那些重型战舰,体会到一生中难有的兴奋;如何屏住呼吸,等着鱼雷在黑夜中寻找它们的目标;战舰如何轰然爆炸,在海上熊熊燃烧;青白色的探照灯光如何炫目耀眼地扫射着黑魆魆的水面;大炮如何一排又一排地狂轰猛射。日本舰队中只有一艘驱逐舰幸免,其余的舰艇都被击沉,几千名官兵战死。美国只死了三十九人,一艘船也没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