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战争与回忆(上)》(44)
她跃身投入他的怀抱,拴在链条上的皮公文袋敲中她的臀部。重重的敲击,紧紧的拥抱,她嘴上的热烈而急切的亲吻,几乎全都没被感觉到,因为她已是灵魂出窍,眼神迷乱。
“小儿子在哪儿?”拜伦问她。
她紧紧抓住他的手,说不出一句话来,像是要把她的惊喜交集的爱情全部集中到她紧攥着的手掌中。她拖着他绕过餐厅外面阴暗的走廊,转了几个弯。这套住房的里屋正闹翻了天:这是一间大卧室,男孩子们笑着嚷着追逐小姑娘,姑娘们厉声尖叫着四处躲藏。一个小女孩坐在床上,抱着一个穿着干净的蓝水手衫的小孩。
“那儿。他就是你儿子。”
从餐厅里传来异口同声的合唱:
小小山羊做小贩,
宝宝也干这行当。
葡萄干和杏仁,
睡吧睡吧,小宝宝。
拜伦站在那儿目不转睛地看那婴孩。孩子们看见了他,便都站住不跑了,他们的喧闹也停了下来。娜塔丽使劲克制住自己,才没哭出来,只问了一声:“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他很像我。”
“上帝,瞧你说的!他是一个模子出来的小塑像。”
“我抱他起来,他会害怕吗?”
“试试看!”
拜伦穿过静悄悄的孩子们,走向那婴儿,把他抱起来。“喂,孩子,我是你爸爸。”
松手交出小孩的那姑娘皱起眉头,因为听不懂英语。路易斯瞧瞧妈妈,又瞧瞧爸爸,把两只小手放在拜伦的腮帮子上。
“他是一个沉小子,”拜伦说,“你是用什么东西喂他的?”
“我跟你说了你会不相信。章鱼、乌鸫鸟,什么都吃!”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眼睛里涌出了泪珠,他用手指去揩拭她的面颊,她方才感觉到又湿又滑,“他已经是一个走天下的人了,你知道。吃下肚的山羊奶和干酪也不知道有多少了。拜伦,你喜欢他吗?”
“他是一个棒小子。”拜伦说。
别的孩子们都在看着,都在听着,没人交头接耳,也没人露出笑容,一张张小脸都是神情严肃而充满好奇的。娜塔丽仿佛也看得见他们睁得大大的一本正经的小眼睛里所见到的拜伦:一个身材高大、被太阳晒得黑黑的基督教徒,面容刚毅,一身外国服装,还有一个皮袋子用链条拴在手腕上。他的外貌和语言都不属于他们本族人,俨然是一副做爸爸的神气,把一个他们自己的人抱在手里。
“来,你得先见见埃伦,然后我们再到我的房间去说话,我的上帝,我们总该有话要说吧!你得给我说说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我到现在还吃惊得合不拢嘴呢。”她把孩子接过去,皮公文袋在他们两人之间晃荡。“拜伦,这是什么东西?”
“过一会儿,我会把它说给你听的。”
拜伦在餐厅里出现,引起了经久不息的、像开了锅似的轰动。醉醺醺的埃伦大喜过望,激动地用意第绪语向大家说明——“娜塔丽的男人从美国来,是美国海军!”众人啧啧议论,挨个儿握手问好,在拉宾诺维茨旁边摆上一个新的座位,给他们添上一道道菜和一巡巡酒;在拜伦硬咽下去几口根本不想吃的食物的时候,响起了一阵用意第绪语唱的情绪热烈的欢迎曲——所有这些都得占去时间,可是谁也推不掉犹太人的殷勤好客。
娜塔丽抱着路易斯站在门口,看得出了神。他就坐在门德尔松一家人中间,她的拜伦·亨利。饭桌上点起了八支礼拜的蜡烛,其中有两支是她亲手点燃的——这真是她有生以来所见到的最不可思议的场面。尽管他显然不太自在,可是对于来自四面八方的意第绪语的祝贺,他还是一面听着杰斯特罗的翻译,一面做出亲切热情的回答,而所有在场的人都在热情洋溢地接待他。他是她的丈夫,凭这一点就够了。他还是美国海军军官。即便美国领事馆驳回了有些人的申请签证,也没关系。他们也跟法国人一样,跟大多数欧洲人一样,在等待着美国人对希特勒发动反攻,如同他们笃信上帝的祖先等候着救世主的降临一样。对于像闪电一般突如其来地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拜伦,他们似乎并不觉得奇怪,美国人本来就是超人嘛。反正各种各样令人吃惊的事,在这些人看来已成家常便饭了。生活已经陷于混乱,不见得有哪一桩事情和别的事情相比会显得格外出奇。
拉宾诺维茨和拜伦之间的迥然不同使她深有感触,这两个男人此刻正在烛光中比肩而坐,因为现在已经停电。矮胖的巴勒斯坦人面色白皙,两肩低垂,尽管他现在心情平静,他的表情也是一种疲惫、悲哀和决心的混合体,但他和拜伦显然不属于同一个民族。她的丈夫则有一个美国人的眼睛明亮、充满自信、不脱稚气的神情。他的脸上添了一番有过新经历的痕迹,至于到底是些什么经历,还有待于听他介绍。不过,这个拜伦·亨利即使活到九十高龄,即使一生都过着艰苦岁月,他的相貌也绝不会跟阿夫兰·拉宾诺维茨相像。
“对不起,我该告辞了。”拜伦站起来。他们也不挽留,只是响起一片再见声。娜塔丽抱着路易斯,把他带到墙壁上堆满了黄封面存书的小房间。门德尔松太太凭借梳妆台上燃着的一支长蜡烛的光亮,正从壁橱里拿出埃伦的睡衣睡裤和晨衣。惯常是埃伦睡的双人床已经铺换一新,娜塔丽睡的小床已经收起拿开。“你叔父上别处睡了,祝你们节日愉快,晚安。”她一口气说出这一串意第绪话便走掉了,不给娜塔丽一点儿时间笑一笑,红一下脸,或是道一声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