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战争与回忆（下）》（44）
旋转着的地球又将那轮皎洁的月亮悬挂在天空中，照耀着一艘在九州岛以外冲破恶浪前进的低矮的黑色舰艇。腾溅起的水花在舰桥上空灿灿闪亮，“梭鱼”号正在加速前进，准备拂晓袭击一艘在莱特湾受了伤的敌船。那是一艘舰队大油船，船头深深斜倾，由四艘护航舰保卫着，以每小时九海里的速度缓缓行驶。一份急电向“梭鱼”号发出了航向指示，命令它攻击这艘行动困难的油船，于是新任艇长亲上火线的一次测验就要开始了。现在油船已经成为攻击的主要目标，日本人缺少了油就没法儿作战，而油都是从海上运去的，所以有四艘舰只护航。这可是一次困难的袭击呀！拜伦已经救起了几个被击落的飞行员，帮助一艘触礁的潜艇脱了险，他在整场战役中一直从事巡逻工作，但不曾发现任何敌舰。这是他首次指挥一次袭击。
他和他的副艇长都被冰冷的浪花溅湿了。菲尔比上尉穿着雨衣，但是拜伦午夜里只穿着他那身卡其军装到主甲板上去观察，他是满不在乎的，劈头盖脸的海浪只使他感到爽快。在月光照得很清晰的地平线上，那艘油船像一个小黑点，看不见护航舰只。
“咱们怎样动手呢？”
“这样很好嘛。要是它不改变航线，咱们五点钟就可以到达执行任务的海面。”
副艇长的口气很冷淡。他原来打算紧跟在船尾后面，等夜里月到中天时袭击。如果采取他那个办法，他们这会儿已经进入接近敌舰的水域。拜伦却主张从后面兜过去，他始终认为这个决策没错。敌舰继续保持那个方位，如果天空布满乌云，夜袭就不一定有把握。卡塔尔·埃斯特总是喜欢迎着船头逼近，那样看得最清楚。
“好吧，那么我去睡了。四点三十分叫我。”
副艇长湿漉漉的脸上眯起的那双眼睛里闪出了疑惑的神情，他差点儿喊了出来：“你在跟谁开玩笑呀？第一次出击之前你去睡觉？”
“是啦，先生。”拜伦的声音里微微透出了不以为然的口气。
拜伦并没责怪他。他知道菲尔比是一位出色的副艇长。菲尔比的面色苍白得像个死人，他几乎不大睡觉，他把潜艇的每一个部分都整理得井井有条。不论是注意鱼雷的保养，还是准备发射工作，他干起来都是那么劲头十足。至于发动袭击时他会怎样执行任务，受到深水炸弹攻击时又会怎样坚持下去，那确实还是个疑问，但这疑问大概马上就可以得到解答了。
拜伦脱掉湿了的军装，躺在他的舱铺上，对面就是贴在隔板上的娜塔丽和路易斯的照片。现在他常常不大能注意到它们了，它们在那儿贴的时间太久了。这会儿他又看见了这些照片，有几张是在罗马和特莱西恩施塔特照的，还有一张是娜塔丽在照相馆里拍的。旧日的创伤又在作痛。他的妻子和儿子仍旧在那个捷克城镇里吗？他们究竟还活着吗？她是多么美啊！他是多么爱她啊！一想起路易斯，他就心痛得几乎难以忍受。由于自己无计可施，他对这个孩子的爱就变成了一种困扰着人的恨，恨父亲不该把娜塔丽逼到欧洲去，恨娜塔丽在马赛时不该那样惊慌失措。再有，父亲和帕米拉·塔茨伯利的关系……
多么无聊的念头啊！灯熄灭了。黑暗中，拜伦悄悄地给娜塔丽和路易斯做祷告，以前他总是每天晚上做祷告，但是近来老是忘了。他父亲至少在这一点上说得很对：做指挥工作是一种排遣，也是一种镇痛剂。他几乎一挨枕头就睡熟了。从前当下级军官时，人家都拿这件事开他玩笑，现在指挥潜艇，这反而成了他的有利条件。
四点三十分，勤务兵给他端来了咖啡。他醒来时人很镇定，充满了信心。他不是卡塔尔·埃斯特，也永远不会像卡塔尔那样，哪怕袭击时会出二十件差错，他也照样要干上一场。那个目标可不是容易打的。多么恶劣的天气，他的第二杯咖啡倒翻在军官室的桌子上，主甲板上劲风疾吹，波涛汹涌，黑沉沉的洋面上在风暴前的曙光中现出了白晃晃的浪头。现在的能见度很低，看不见那艘油船。菲尔比仍旧站在驾驶台上，水从他的橡皮雨衣上汩汩地向下流。他说，雷达测出的目标距离是一万四千码，方位仍旧是三一○，目标角度零度。这时候“梭鱼”号已经到了它攻击的对象前方。
潜艇下潜逼近目标，拜伦透过拂晓的迷雾，看见护航舰正在迎面直驶过来：四艘护航舰，样子是像美国护航驱逐舰那样的灰色小船。它们的位置排列得很不整齐，毫无疑问，上面是一些缺乏经验的服预备役的舰长。舰只弯弯曲曲前进时，左边露出了一片空阔水面，拜伦让潜艇从空阔水面下驶进去，没被声呐发觉，径向那艘巨大的斜倾着的油船迫近。潜艇已经进入袭击区域，距离接近到一千五百码……一千二百码……九百码……“我喜欢短距离。”从前埃斯特老是这样说，危险性更大，但是命中率更高。拜伦和菲尔比配合得很好，指挥塔里的官兵也都是一些老手。在紧张地进行追击战和考虑发射鱼雷的技术问题时，拜伦完全忘了这是他第一次指挥。埃斯特指挥进攻时，拜伦已经多次操纵过潜望镜，他早已干过这种永远惊心动魄的工作。现在是要由他发出最后的射击命令，这对他可是新鲜的。
他命令“升起潜望镜！”，最后一次对准方位，这时候，瞧这艘可悲的巨大的遭难者油船的船身就像运动场看台的一角赫然呈现在前面。他怎么可能射不中它呢？他离得那么近，他看见成群的日本人正在那陡斜的甲板上修理被炸弹炸坏的地方。
他命令射击。潜艇发射出四枚鱼雷，是那种速度较慢、命中率更高的电气鱼雷。距离这么近，只需要等一分钟。接着，“升起潜望镜！命中啦！天哪！”三根白色水柱，在油船的一边高腾向空中。地震山摇的轰隆声撼动着“梭鱼”号。指挥塔里发出了欢呼。拜伦急速转动潜望镜，只见他避开了的那两艘护航舰正向他这面驶来。
“速潜！降到三百英尺深度！”
第一批深水炸弹落在艇尾后边，惊雷似的震动并没造成损害。降到水下三百英尺，潜艇悄悄地逃开了，但是一艘舰上的声呐测出了它的航踪。声呐的咻咻声越来越响，变得更急促了。螺旋桨的声音逼近，一路在潜艇头顶响了过去。那些久经战斗的水兵，在指挥塔里眨巴着眼睛，蹲下身子，捂住了耳朵。
深水炸弹在“梭鱼”号四周纷纷向下散布。这是一次出色的放射，它形成了一片爆炸火网。潜艇来了一个急倾猛扎，像一块石头那样沉了下去，灯光熄灭，钟、仪表、其他散放着的东西四面横飞，惊慌的急促话声和无电池电话里的损害报告混杂成一片。紧急灯光显示，深度正在可怕地遽增：三百五十英尺，四百英尺，四百五十英尺。四百英尺已经是最大试验深度，以前从来不曾降到这个深度，但潜艇还在继续下沉。
菲尔比跌跌撞撞地走下梯子，去察看那些损坏了的地方，拜伦抢着去制止潜艇下沉。副艇长在操纵室里向上吆喝，说艇尾水平舵急降时卡住了，升降舵也卡住了。降到水面下五百七十英尺时，拜伦在应急灯灯光朦胧的指挥塔里，在一群面色惨白的水兵当中，他足踝浸在水里，汗水一直往下淌。菲尔比报告，艇身经不住海水的压力，已经出现盘形凹陷，几个隔水舱里正在渗水，许多艇体属具和阀门都有水喷出来，空气和水力系统失灵，控电板上发生短路，水泵也都坏了。拜伦为使艇首往上翘，启用了前艇高压空气压缩机组，那是应急的压缩空气储备，也是他最后的抢险办法。这样一来他制止了下沉。接着他又启用了后艇高压空气压缩机组，潜艇恢复了浮力。
潜艇浮到海面，官兵们刚刚可以揭开舱盖，拜伦就命令他们站上战斗岗位。舵手一打开指挥塔的舱盖，一股可怕的水柱就从洞口涌了出去，又过了好半晌，才能走到前炮跟前和舰桥上。柴油机开动，发出了怒吼，这是令人鼓舞的声音。当拜伦最后走上驾驶台时，大约在三海里以外的敌舰已经开火，那些发出淡黄色火光的看起来是三英寸半口径的炮，敌舰没击中的炮弹远远落在这艘已经部分损坏了的潜艇后面。其他几艘护航舰离得很远，正在那艘逐渐下沉的油船旁边抢救那些幸存的船员。“梭鱼”号用它四英寸口径的艇首炮回击，护航舰一路射击着躲闪开，它的重炮火力很差。接下来的十五分钟，拜伦指挥潜艇曲折前进，以免被炮弹击中，菲尔比则在下边跑来跑去，设法恢复潜艇潜水的能力。现在的情况是，只要再有一发炮弹击中那陈旧的薄壳，“梭鱼”号大概就要完蛋了。
低压空气压缩机重新开动，潜艇慢慢纠正了偏左的倾斜。卡住了的艇尾水平舵又活动了。方向翼经过抢修恢复了运转。水泵又开始控制积水。在这段时间里，双方炮战持续进行。最后菲尔比跑上来向拜伦报告，说艇体已经严重受损，也许要先到海军造船厂去进行一次大修理，否则潜艇不能再潜水。所以“梭鱼”号已经失去了它主要的自卫能力，也就是失去了降到深水下保护自身安全的能力。
在这一段时间里，那艘护航舰上的舰长始终没呼援，他肯定是想独自立功。菲尔比在舰首发出的排炮声中大声报告，而拜伦透过舰桥上滚滚的炮火烟雾，紧紧注视着那个日本人，看见他指挥的舰只正在加快速度，掉转方向，黑腾腾的烟雾从两个粗矮的烟囱里涌出来。看来，舰长料到“梭鱼”号已经陷入困境，决定向它猛冲过来。护航舰距离潜艇四千码远，如果以每小时二十海里或更快的速度逼近，他只要几分钟就可以撞上来。他那尖锐的反潜艇舰艏划破海水，前面浪涛的泡沫纷纷飞溅开，他的身影正在扩大。
副艇长站在拜伦旁边。“咱们怎么办，艇长？”他的口气听起来相当着急，但是并不过分紧张。
这个问题提得好！
到现在为止，拜伦一直是根据经验采取行动。记得第三次执行巡逻任务时，“海鳗”号被深水炸弹炸坏了一些操纵装置，炸落了一个舱盖，浸进了水的“海鳗”号沉到五百英尺以下的海底，那一次埃斯特也曾启用高压空气压缩器。但是那一次他们是在黑夜里浮到海面，埃斯特指挥潜艇在黑暗中逃走了，埃斯特没遇到敌舰的追击。
拜伦指挥的潜艇现在每小时最快只能航行十八海里。如果时间允许的话，轮机师也许能够恢复它的全速，然而现在没时间了。逃吗？趁敌舰尾追时可以争取一些时间，但是那样一逃，其他几艘护航舰也会追上来。“梭鱼”号大概会被压倒式的炮火击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