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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见“贾师兄”三个字,贾子林像手术台上被注射了肾上腺素的白鼠,在空中没有方向地来回扭动摇摆,用尽全力想要挣脱脚上的绳子,他盲头在空气中乱撞,苦苦哀求道“对不起!我对不起林笑,对不起你们!我错了,求求你别杀我,求求你!”绳索的结在房梁上来回摩擦,发出难听的锯齿声,公孙树人蹲坐在贾子林的上方,用一种冷入骨髓的目光看着他,看不出愤怒,也看不出嘲讽,仅仅就那样看着,手里的短刃有一下没一下地刮着绳结,仿佛贾子林是一只不自量力的蚂蚁,非要闯入他的禁地,他正在思考如何处置这众生之中最不入眼的物件。也不知道是不是贾子林倒挂的时间太久,他的身影如同慢下来的钟摆,不一会儿,整个人竟然晕了过去,再没哼出一声。公孙树人不知道从哪里抽出来一根早已准备好的皮鞭,倏地从房梁上站了起来,一鞭子抽到贾子林的身上,对方一声尖锐的嚎叫,由晕转醒,鼻涕眼泪都流了下来,接下来又是一鞭接着一鞭,抽得血痕都印了出来,直到齐不悔大喊“你再不停下来,他就死了,这样你甘心吗!”
公孙树人眼睛里黑色风暴般的漩涡意外地平静了下来,他的脸上再次挂上了天真无邪的笑容,说,你说的对,不能让他这么轻易的死了,志东和我给他准备的礼物还没派上用场呢。他的笑声回荡在仓库二层,我头皮发麻,偷看过去,却见齐不悔背在身后的一只手,正对我做着一个莫名的手势,那是什么意思,我怎么看不明白?
“你知道黑死病为什么被称为‘上帝的苦鞭’吗?”公孙树人突然发问。
还没等齐不悔回答,他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因为人们认为,黑死病是上帝给人类的惩罚,教会强制修行者们进行苦鞭,以获取上帝的宽恕和原谅,那你说,他刚刚挨了我那么多鞭子,我怎么就一点想要‘原谅’他的心情都没有呢。
“我对你的鞭行不感兴趣,你刚刚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齐不悔打断他的说话。
公孙树人似乎对齐不悔的行为非常不满,他皱起了眉,发亮的黑色瞳仁在眼眶里打着转,他看了眼奄奄一息的贾子林,说,好吧,那我花点时间,把你想知道的告诉你,算是给走到这里的你,一点奖赏。
“你问我,现在发生的这一切,是不是和莫迪的水熊虫实验有关?”
“是的。”
公孙树人歪着头想了一会儿,说,既然你知道了水熊虫实验,那么肯定知道我伪造年龄上大学一事,对吗?
齐不悔说,自然知道。
公孙树人满意地点点头,说,当时,我实在太讨厌湛江的那个家了。公孙明宇,也就是我养父,在收养我不久以后,就和那个女人结婚了,公孙海的亲生母亲。她不喜欢我,甚至怨恨我的存在,她和周围的邻居说,我是他们远方老舅家寄养在她那的私生子,这种掩耳盗铃的说法,谁会信呢,自己骗自己而已。时间久了,别人都喊我‘野种’,以前在孤儿院里,至少没人这么叫过我,因为大家都是没有爹妈的娃娃,谁也别笑谁。我本以为,跟着养父,能从孤儿院那个火坑里跳出来,没想到,是跳入了另外一个更深的坑。那个女人总喜欢在养父不在家的时候拿皮鞭抽我,抽得身上青一道紫一道,但我的体质似乎比较特殊,对疼痛并不敏感,她见我不哭不闹,抽得越来越厉害,骂我占了她儿子的东西,骂我是怪物。但她从来不打我的脸,因为怕家里其他人发现,她只抽胸口到大腿根部这一块,很多年过去了,养父又很忙,愣是没有发觉。我弟公孙海有几次撞见,趁着养母不注意,解开绑我的绳子,拉着我往外面跑,那个时候的他,还算有点良心。”
说到这里,公孙树人顿了一顿,见齐不悔没有发问,于是继续说道。
“我从小对很多事物,过目不忘。那些考试对我来说,都过于简单了。抱着尝试的心理,想着自己虽然才初三,但长得老成,偷钱拍了个证件照,填了表,改了年龄,走进了高考考场,没想到,真考上了,还是全省前十。我知道离开这个家的机会来了,骗了养父说,学校破格录取,养父高兴啊,亲自把我送进了华粤理工大学。只是我没有想到,考上容易,融入却难,我和周围的人格格不入,他们所说的话题,我从来没有听说过,看的书籍也好,片子也好,对我来说,都是头一回,每天住在多人宿舍里面,想躲也躲不及,好像回到了孤儿院的日子,身边明明都是人,却没有人可以说话,真的是好孤独好孤独,扪心自问,这世界上就没有一个懂我的人存在?但又想想,呆在学校总好过回到那个压抑的家,而且我也不想让养父失望,他看到我的录取通知的时候,那个眉飞色舞的模样,我到现在还记得。可是,天不随人愿,有心之人举报了我伪造年龄考试入学一事,校方考虑要把我辞退,说我品行不端,无论我怎么求,都没用,直到莫迪的出现,他对着校长说,用自己的名誉担保我,说我是生物学难得一见的奇才,而生物也是我最努力的学科,那时候心里想着,等了这么久,终于有人真正看见我了啊,莫迪就是我的神。”
齐不悔身躯一震,说,既然你这么尊他敬他,为什么又要杀了他?
公孙树人惨笑了一声,他的短刃又开始在房梁的绳结处反复摩擦起来。过了好一会,才说,我成了他的学生后才发现,他不仅仅是我的神,他是真的想成神。
这是什么话?这种说法真是怪得不能再怪,什么叫想成神?我想起莫迪教授那副一本正经老专家的模样,完全不能理解公孙树人话中的意思。
“莫迪拿了当年校方最大的一笔实验基金,主要进行水熊虫细胞及基因分析。他的实验小组,有包括我、林笑、贾子林和蒋新在内的数十人。我对于莫迪能力排众议,坚持把我留在学校一事,充满了感激之情。他来找我的时候,也是立马答应了。我想报他的恩,也想远离宿舍里的是非。但是在我进去实验组一段时间后,我发现莫迪对水熊虫体内的特殊蛋白质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关注,表面上,我们研究的是特殊蛋白质对病变和受损细胞的恢复作用,但是除此以外,他更加在乎的是,这些病变和受损细胞在得到修复之后,还能活多久。”
“什么叫做‘活多久’?如果细胞被修复了,生命力肯定会有所恢复不是吗,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齐不悔大声道。
公孙树人摇了摇头,说,莫迪对于“活多久”的意思是,他想要利用水熊虫实验不仅仅达到解决癌症等病痛的难题,更重要的是,他想要得到水熊虫体内能活上亿年的秘密。他认为如果能够把特殊蛋白质和人体血液中的元素相结合起来,给人体进行变相“换血”,那么人体的细胞就能够不断更新换代,也就是达到了所谓的“长生”的最终目的。
到这个时候,无论是齐不悔还是我,瞬间明白了一件事情。
“所以,莫迪坚持要你留在华粤读书,并不是看中你的才华,而是你的血。”齐不悔幽幽说道。
公孙树人苦笑了起来,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似乎是要把心中极度失望的情绪给压抑下去。
“你说的没错,他力保我,是看中了我身上的lewis-r血。意识到这个事情的时候,是他从美国参加完他妻子的葬礼回来,听说他妻子因为癌症去世,即使美国有最先进的医疗技术,也没能延缓他妻子癌细胞的扩散。莫迪从葬礼回实验室以后,整个人接近疯魔状态。他没日没夜地要求实验小组做实验,大家以为他只是在学术上要求严格,也没人提出异议,因为毕竟能进到他的实验组,已经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但高强度的实验计划,让我有些吃不消。有一次贾子林和我爆发了冲突,我彻夜难眠,也没有食欲,昏昏欲睡。第二天课后,其他人都走了,只有我还在做着最后的试剂调配时,可能是因为头晕的缘故,我不小心打翻了试管,玻璃渣子扎伤了手,血流了一地,但是莫迪却抓起我的手,痴迷地看了起来,血从我的手上流了下来,他也没有要帮我止血的意思,反是指着地上的试剂说,‘晓远,你看啊!它们合体了!我们就要成功了!’我这才看见,我的血和水熊虫特殊蛋白质的提取液试剂,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发生了变异。莫迪拉着我的手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是血液的问题,这么多年了,终于被我找到了!我果然没有看错你和林笑!晓远你知道吗!我们离成神,就差一步了,‘长生’就在眼前!他说完的时候,我完全愣住了,什么‘血液’,什么‘长生’,我无法理解他话中的意思!那天我甩开他的手,夺门而出,一个人跑到图书馆呆到半夜,心中的疑问也越来越多,对莫迪以往做的一切产生了质疑,于是我去找了林笑,我要确定一个事实。”
“确定林笑是不是lewis-r血型?”齐不悔问。
“是的。我在林笑的宿舍楼下,等到天亮。那时我和她并不熟,印象中没说过两句话,她见到我来找她,很惊讶,问我有什么事。我从来不懂得怎么和女生聊天,过了很久才问出来我的问题。我好怕她笑话我,但是她没有。她笑起来的样子,真的很好看。我知道她是舞蹈队的,但没想到她的一颦一笑会是那样好看,她和我说‘没事的,你慢慢说,我在这听着,不走。’她很耐心,在等我问完之后,她给了我最不想听到的答案,她也是lewis-r血型。”
说到林笑,公孙树人的脸上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温柔,他看向窗外,仿佛天空中那不是圆月,而是林笑的笑靥。
“也许是得知我也是稀少血型拥有者的缘故,她很快主动与我亲近了起来。还喜欢开玩笑说,说不定我是她失散多年的亲弟弟。我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她,莫迪找我和她进组的目的不单纯,但每每看见她欢欣鼓舞地来到实验室,孜孜不倦地问着我各种生物问题,我就狠不下心,甚至越来越想迷恋她的侧颜。过了不久,最让我担心的事情发生了,莫迪用实验成绩为借口,遣散了其他成员,只留下了我和林笑。我当然开心于可以有更多时间和林笑单独相处,但是另一方面,我心底隐隐猜到莫迪留下我们二人的原因,我多番暗示林笑,以她的成绩,转系都难说,更别说在实验组留到最后,但林笑已经完全沉浸在喜悦之中,她真的觉得是自己的用功努力,得到了莫迪的赏识,莫迪甚至和她许诺保送生物系研究生的名额,当时的我真的好迷茫,我预感到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但又好想每天看到她的笑容,好想和她呆在一起,哪怕贾子林他们找人打我也无所谓。林笑有次还帮我出了头,她站在我身前,挡着他们,让我觉得好幸福。那种感觉真的很好,除了养父以外,这个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再对我这么好了。”
公孙树人又笑了起来,那是一种凄凉且绝望的笑,延绵而悠长,我的心中竟然泛起一丝同情。
“但是,我错了,大错特错了。如果一开始动机不纯,所有的美好,都会是镜花水月。在林笑生日前的这天,也就是十三年前的今天,9月25号,莫迪说要送给她一个世上绝无仅有的生日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