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56章
雨后的北城清晨,空气里残留着泥土与草木被冲刷过的清新气息,阳光穿过薄云,带着初生的暖意。
林青竹站在阳台上,望着楼下被雨水洗刷得发亮的狭窄巷道。
昨夜星辰展厅的璀璨光影,车内沉甸甸的对话。
三年。
距离青石巷那个被石膏和绝望笼罩的夏天,仅仅过去了三年。
时间并未模糊记忆,反而在星辰展厅那场视觉风暴的冲击下,变得愈发清晰。
她清晰地记得父亲林郎中第一次将那个沉默、暴戾、眼中一片死寂的年轻人带回回春堂后院时的凝重神情。
记得他拆掉石膏后,那只苍白萎缩、指尖微微蜷曲变形的手带来的视觉冲击,更记得无数个晨光熹微的清晨,后院石桌旁,他左手死死按着右手,满头大汗、近乎自虐般地描摹着僵硬弧线的画面。
汗水滴落在青石板上的声响,仿佛还在耳边。
三年,从深渊到神坛。
他完成了常人难以想象的涅槃。
那只曾被宣判“死刑”的手,如今稳稳操控着方向盘,挥洒出震撼灵魂的色彩。
而她自己呢?林青竹低头看着摊开的掌心。三年的大学生活,她像一株在北方干燥土壤里努力扎根的江南植物,汲取着知识的养分,用父亲的药香和自身的沉静构筑着内心的堡垒。
她不再是那个只能躲在父亲身后、默默递上一碗温粥的青涩女孩。但面对浴火重生、气场强大如渊的叶聿炀,那种微妙的距离感,依旧真实存在。
手机震动,是父亲林郎中的电话。
“青竹,到宿舍了没?昨晚雨那么大,没淋着吧?”林郎中的声音带着一如既往的关切。
“嗯,爸,到了,没事。”林青竹轻声回答,目光依旧落在楼下湿漉漉的巷道。
“那就好。叶小子……的画展,怎么样?”林郎中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探寻。叶聿炀离开回春堂时,只留下一句“试试”,去向并未言明。直到邀请函寄到青石巷,林郎中和林青竹才真正知晓他这“试试”的惊世骇俗。
“很……震撼。”林青竹斟酌着词句,脑海中闪过《折翼》的惨烈、《复健日志》的挣扎、《涅槃》的磅礴,“爸,他画了回春堂,画了青石板和草药。”她的声音有些微颤。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传来一声悠长的叹息,带着欣慰,也带着感慨:“那就好……那就好。能画出来,就好。这孩子……心里憋着的东西,太重了。”林郎中顿了顿,声音温和下来,“你安心看展。家里都好。巷口的杨梅,给你冰着呢。”
挂了电话,林青竹心头那股沉甸甸的感觉并未消散。父亲的话印证了她的感受——叶聿炀的画,是他三年血泪挣扎的宣泄与升华。
他将最深的痛苦和最烈的火焰,统统融入了颜料,泼洒在画布之上。
星辰展厅的热度并未因开幕酒会的结束而消退,反而持续发酵。各大艺术媒体争相报道,“天才陨落者浴火重生”、“叶聿炀《涅槃》——艺术对命运最狂野的逆袭”、“沉默三年,一鸣惊人”等标题铺天盖地。
专业的艺术评论更是连篇累牍,分析他画风中从毁灭性的具象表达向象征性、表现性乃至抽象性的惊人蜕变,解读那支浴火重生的凤凰画笔背后所蕴含的哲学深意与生命力量。
林青竹再次踏入星辰展厅时,选择了人潮相对稀少的午后。
没有了开幕夜的喧嚣与闪光灯,展厅更显空旷沉静。
高阔的穹顶下,星辰般的灯光无声闪烁,如同永恒的见证者。
她独自一人,沿着那条蜿蜒的光带,重新走过叶聿炀用画笔铺就的、浓缩了三年的心路历程。
在《折翼》前,她驻足良久。那狰狞的断口,凝固的痛苦,让她指尖冰凉。三年时光,仿佛并未冲淡那份最初的惨烈。
在《复健日志》那铺天盖地的、令人窒息的线条风暴前,她仿佛能听到铅笔疯狂摩擦纸页的沙沙声,感受到那种日复一日、在绝望中寻找一丝肌肉颤动的、近乎窒息的煎熬。每一道颤抖的、歪斜的、反复覆盖的痕迹,都是他沉默的抗争。
她的目光落在画布角落一处极其微小的、几乎被覆盖的、笨拙的“林”字雏形上,心脏猛地一缩。
在《青石·药》前,她终于忍不住,泪水无声滑落。那方温润的青石板,那些熟悉的草药,那个磕了边的白瓷碗……画中的沉静与温暖,与前面作品的痛苦形成巨大反差。
这是他的深渊里,唯一抓住的光。是回春堂无声的守护,是父亲沉稳的目光,是她曾默默放下的那一点温度。
当她再次站在巨大的《涅槃》前,心境已截然不同。不再是单纯的震撼,而是融入了一种更深的理解与感同身受的悲怆。
那只焚尽旧躯、浴火重生的光之凤凰画笔,每一笔绚烂的色彩,都仿佛浸染着他三年的血泪与汗水。他不仅是在向艺术界宣告回归,更是在向曾将他拽入深渊的命运,发出最狂野、最彻底的复仇宣言。
展厅里很安静,只有寥寥几位观众低声的惊叹。林青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直到一个略显惊讶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林青竹?”
她转过头,是沈嘉树。他穿着合体的休闲西装,站在几步之外,脸上带着一丝意外和复杂的审视。他显然也是来看展的。
“沈学长。”林青竹礼貌地点点头,迅速收敛了脸上的情绪。
沈嘉树走近几步,目光扫过眼前震撼的《涅槃》,又落回林青竹脸上,镜片后的眼神带着探究:“真巧。你也来看叶聿炀的画展?”他的语气平淡,但“叶聿炀”三个字,似乎被他念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意味。苏蔓事件后,虽然流言澄清,但沈嘉树与林青竹之间,始终隔着一层微妙的疏离。
“嗯。”林青竹应了一声,目光重新投向画作,无意多谈。
“很震撼,不是吗?”沈嘉树站在她身旁,也仰望着《涅槃》,声音里带着艺术评论家般的冷静分析,“从毁灭到重生,从具象的痛苦到象征性的力量爆发。这种蜕变,在当代艺术家里非常罕见。尤其是考虑到他的……”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画作右下角叶聿炀的签名——那签名不再笨拙,却依旧带着一种独特的、仿佛由无数颤抖线条凝聚而成的力量。
“……特殊经历。他的手,能恢复到这种程度,还能创作出这样的作品,简直是奇迹。”
林青竹听着沈嘉树用专业的术语解读着叶聿炀的“奇迹”,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
他看到了画作的震撼,看到了技术的蜕变,甚至看到了“特殊经历”带来的“奇迹”光环,但他看不到画布背后那三年日日夜夜、汗流浃背、在绝望中挣扎着描摹每一道弧线的无声血泪。
那不仅仅是一幅画,那是叶聿炀用生命刻下的战书。
“是啊,是奇迹。”林青竹轻声附和,语气却有些飘忽。她不想与沈嘉树讨论叶聿炀的手,那感觉像是一种亵渎。
沈嘉树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疏离,沉默了片刻,话题一转:“暑假有什么打算?准备回青石巷了吗?”
“还没定。”林青竹回答得模棱两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