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心跳与未竟之言
夏夜心跳与未竟之言
苏盐的盛夏,白日蝉鸣聒噪,夜晚却因着临湖的地理位置,总带着几分宜人的湿润凉意。叶韶华大学放了暑假,也从仙林回到了苏盐父亲家中。叶家老宅顿时热闹了不少,也多了几分烟火气。她看着儿子每日准时去工作室“报到”,回来后又时常一副心事重重、欲言又止的模样,心下又是好笑又是着急。
“阿砚,我炖了绿豆百合汤,清热解暑。晚星那孩子看着就单薄,在工作室一待就是一天,你下午过去的时候,顺便给她带一份。”叶韶华将保温桶塞进顾怀砚手里,语气自然得仿佛只是长辈对晚辈的寻常关怀。
顾怀砚握着微烫的桶壁,指尖蜷缩了一下,耳根微热:“妈,这……太刻意了。”
“刻意什么?”叶韶华嗔怪地瞪他一眼,“同事之间互相照顾一下怎么了?再说了,你外公也挺喜欢那姑娘的,还说什么时候请她来家里吃个便饭呢。”
顾知聿在一旁看报纸,头也不擡地淡淡补充:“那件北魏陶俑的修复方案,你正好可以跟她讨论一下,就当是工作交流。”
父母一唱一和,用意再明显不过。顾怀砚看着手里的保温桶,沉默片刻,终是低低应了一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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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室里,黎晚星正对着一片碎裂严重的青铜器残片发愁。锈蚀掩盖了大部分纹饰,清理起来需要极大的耐心和技巧。她全神贯注,连顾怀砚什么时候进来的都没察觉。
直到一个温热的保温桶轻轻放在她工作台不碍事的角落,她才受惊般擡起头。
顾怀砚迅速移开视线,看向她手下的青铜残片,语气尽量平淡无波:“叶老师……我妈炖的绿豆汤,说天热,让大家消消暑。”他顿了顿,又生硬地补充,“顺便,想听听你对那件北魏陶俑修复方案的看法。”
黎晚星看着那个印着淡雅青花的保温桶,心跳没出息地快了几拍。叶教授炖的?让大家?可这工作室里,除了顾老师、周师姐(今天请假了),就只有她和……他。这“大家”未免也太具体了些。
“……谢谢叶教授,太麻烦她了。”她垂下眼睫,轻声道谢,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镊子的边缘。她能感觉到顾怀砚的目光落在她头顶,带着一种她无法解读的专注,让她头皮微微发麻。
“不麻烦。”顾怀砚干巴巴地回了一句,随即真的拿起旁边一份文件,开始一板一眼地跟她讨论起陶俑的修复思路。他的语速平稳,逻辑清晰,完全围绕专业问题展开,仿佛刚才送汤的举动真的只是顺带。
黎晚星强迫自己集中精神,跟上他的思路。两人就着矿物颜料的选择、胎体加固的方式低声交流起来。偶尔指尖会因为传递资料而险些碰到,又都触电般迅速缩回。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而紧绷的气氛,既有学术探讨的严肃,又掺杂着难以言喻的悸动和刻意保持的距离。
讨论间隙,黎晚星拧开保温桶,清甜的气息扑面而来。她小口喝着冰镇得恰到好处的绿豆汤,清甜的滋味从舌尖蔓延到心底,带来一丝熨帖的凉意,也搅动了她努力维持平静的心湖。她偷偷擡眼,瞥见顾怀砚正低头看文件,侧脸线条冷峻,但紧抿的唇角似乎泄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黎晚星的心乱了。那些被强行压下去的、关于他的心动,像被春雨滋润过的野草,又开始不受控制地疯长。她讨厌这样没出息的自己,明明打定主意要保持距离,却因为他一个微不足道的举动就方寸大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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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顾怀砚的外公,叶老,真的亲自给黎晚星打了电话。老人的声音温和而慈祥,邀请她周末来家里吃顿便饭,说是感谢她平时在工作室帮顾知聿的忙,也顺便聊聊她学习的情况。
黎晚星受宠若惊,连忙答应下来。叶老是国内文物鉴定与修复界的泰斗,能得他指点一二,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机会。她自动忽略了这邀请里可能包含的其他意味,只将其视为一次难得的学习机遇。
周末,黎晚星带着几分忐忑和恭敬,准时来到了叶家老宅。叶老虽已年迈,但精神矍铄,思维清晰,言谈间透着睿智和豁达。他并没有一上来就考较她的专业知识,反而像一位寻常的长辈,关切地问起她在工作室是否习惯,学习累不累。
饭桌上,气氛融洽。叶韶华热情地给她布菜,顾知聿话虽不多,但也会偶尔询问一下工作室的日常。顾怀砚坐在她斜对面,沉默地吃着饭,但黎晚星能感觉到,他的注意力始终若有若无地绕着她。
“小黎啊,”叶老放下筷子,笑眯眯地看着她,“听知聿说,你父亲是沈宜锦?”
黎晚星心里微微一紧,点了点头:“是的,叶老。”
“沈宜锦我知道,”叶老颔首,眼中流露出赞赏,“苏盐有名的企业家,很有魄力,也热心公益,给博物院捐过不少款,支持文化事业,是位有社会担当的先生。他把你教育得很好,不骄不躁,能沉下心来学我们这门又苦又累的手艺,很难得。”
这番话,出自叶老之口,分量极重。它轻轻巧巧地拂去了那些曾压在黎晚星心头的、关于“关系户”的阴霾和委屈,以一种她从未想过的方式,肯定了她的家庭,也肯定了她的选择。她鼻尖微微发酸,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和感激:“谢谢叶老,我会继续努力的。”
她下意识地看向顾怀砚,却发现他也正看着她,目光深邃,里面似乎藏着某种复杂的、温柔的情绪。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相触,黎晚星像是被烫到一样,慌忙低下头,耳根滚烫。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的声音,一声声,震耳欲聋,疯狂地出卖着她试图隐藏的情感。
完了。
黎晚星绝望地想。
她根本……根本就没办法放弃他。
之前所有的疏远、所有的冷静、所有的心理建设,在见到他本人、感受到他哪怕一丝一毫的关注时,都土崩瓦解。那份喜欢,早已深入骨髓,成了她无法控制的生理反应。
饭后,叶老兴致很高,又拉着黎晚星去书房看他收藏的一些拓片和小件器物,顾知聿作陪。顾怀砚沉默地跟在后面。
从书房出来时,已是夕阳西下。黎晚星告辞,叶家人送到门口。
“晚星啊,以后常来家里玩,陪我这个老头子说说话。”叶老慈爱地说。
叶韶华也笑着点头:“是啊,把这当自己家一样。”
顾知聿:“路上小心。”
黎晚星一一应下,目光最后不可避免地落到顾怀砚身上。他站在门廊的阴影里,看着她,喉结似乎滚动了一下,像是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道:“路上小心。”
“……嗯,谢谢,再见。”黎晚星几乎是落荒而逃。她害怕再多待一秒,自己那颗狂跳的心就会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走在傍晚微凉的风里,黎晚星的心依旧乱成一团麻。叶家人的温暖和认可,顾怀砚那双欲言又止的眼睛,还有自己那不争气的心动……所有情绪交织在一起,让她无所适从。
她以为自己可以逃开,可以冷静,可以只专注于自己喜欢的事。可现在才发现,喜欢他这件事本身,就像呼吸一样自然,根本无法割舍。可是,然后呢?他那样若即若离,到底是什么意思?她还要再一次主动靠近,去承受可能再次受伤的风险吗?
她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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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叶家老宅门口。
看着黎晚星身影消失在小径尽头,叶韶华用手肘轻轻碰了一下儿子,低声道:“人都走了,还看什么?刚才怎么不留人家再坐坐,或者送送?”
顾怀砚收回目光,眼底一片晦暗。他不是不想送,不是不想留。他只是……不敢。她刚才在饭桌上那瞬间的慌乱和躲闪,他看得清清楚楚。她似乎依然在害怕,在抗拒他的靠近。他害怕自己任何冒进的举动,都会把她推得更远,再次看到她那种避之唯恐不及的眼神。
之前她那长达数月的冰冷疏离,像一根刺,依旧扎在他心里,让他心有余悸。他习惯了掌控和逻辑,却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种充满不确定性的情感问题。
“她……好像还是怕我。”顾怀砚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涩然。
叶韶华看着儿子这副在感情上笨拙又小心翼翼的模样,又是心疼又是无奈:“你啊……有时候真得跟你爸学学,当年他追我的时候,那股子愣头青的劲儿……”
顾知聿在一旁咳嗽了一声,略显尴尬地打断了妻子的话:“感情的事,急不得,但也不能停滞不前。阿砚,你的心意,如果不说出来,对方永远只能猜测。而猜测,往往会产生误解。”
顾怀砚沉默地听着,手指在身侧悄然握紧。他知道父母说得都对。可是,那句至关重要的话,到了嘴边,却总是被各种顾虑和害怕压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