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 孽徒,放开为师后颈! - 良于眸子 - 纯爱同人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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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傅大人久等,”黄德庸笑容满面,“圣人叫您进去呢。”

刚到勤政殿外的沧浪听传入内,俯身叩拜,其声琅琅道:“臣参见陛下,恭请吾皇圣安。”

“太傅主领修史一职,这些日子辛苦了。”隆康帝示意黄德庸搬来椅子,“认真算起来,朕尚在东宫时,曾经聆听过太傅的教诲,称呼您一句先生也不为过。”

沧浪刚落座又站起,连道不敢。隆康帝笑着擡掌,往下压了压,“朕瞧先生方闻君子,尔雅之风不减当年。”

沧浪敛首自谦道:“承蒙陛下谬赞,玉马金堂多风韵,已是昨日黄粱,而今只剩老病休矣。”

隆康帝想说什么,又咳了起来。

自一年前的宫变开始,圣人临朝的日子越来越少,沧浪今日觐见,直觉比上回遥遥一瞥又清瘦了许多。隆康帝剧咳以后靠回椅背,搭着一臂,道:“先生的奏折朕已看过,兴建商港一事,朕想听你当面呈述。”

就在几日前,内阁新上了封奏,建言之人正是沧浪。他主张重开闽州市舶司,以经营年余的夔川渡口为依托,在东南一线修造大型商港,供沿海八州与海外诸藩国通商互市之用。兹事体大,内阁斟酌再三未发票拟,而是将封奏原样呈送给了隆康帝。

“启禀圣上,通商渠则粮货足给,兴市舶则利孔在上,这道理不难参透。”沧浪道,“南洋水师的抗倭大业断续进行了一整年,仅有的粮草补给全倚仗江宁粮仓,此乃兵家之大忌。恕臣言辞无当,殷鉴在前,要是再遇上一回腹背受敌之事,咱们决计不能重蹈今日覆辙。”

隆康帝微撑着身子,似是对他的话起了兴趣:“继续说。”

沧浪不疾不徐:“开放商港以后,天下粮货尽集于此,一旦战事卒起,多少可以暂解燃眉之急,此其一。其二,一旦开关,朝廷便有了征税的名目,贴补军饷的同时,也能减轻民间赋役的压力。”

君臣之间隔着一几一案,铜炉口释青烟,隆康帝的形容掩在烟云后看不分明。沧浪便与他良久对望,不再吭腔,却也未见得几分惑突。

“先生卓见,所言有理。”隆康帝缓慢开口,迅而话锋一转,反诘道:“只是片甲不下海乃先帝钦定的规矩,先生也说沿海倭患堪忧,倘若门户大敞,岂非更加给了贼人可乘之机?”

“陛下此言差矣。”

沧浪不假思索地答:“臣敢问陛下可还记得庆元四十三年的双屿之征。其时距离海禁令行已经过去十年,倭奴拥众而来,连舰数百,动以千万计,不是照样轰开了福宁州的大门?坚船利炮临阵,焉有不溃之门户哉?”

隆康帝紧跟着又问:“那是庆元四十三年的事,及至隆康年间,金瓯之策已初见成效,倭寇的坚船利炮未必还有如此威力。”

沧浪对答如流:“那又如何,陛下难道想看见八地的奏报里日日敷张战功,却无一字关乎繁荣吗?”

正思忖间,隆康帝忽地想到了那日胡静斋的劝阻之言:“海禁之下,大晏与四海不征诸夷仍有贸易往来。图利只是个幌子,巩固我中央大国的地位千秋无虞才是根本。如今轻易放开互市,赏不为赏,恩不为恩,反成了自堕身份的两平交易,未免舍本逐末。”

案那头的沧浪笑起来,越笑越大声,甚至有些失礼。但圣人不以为忤,半点没有制止的意思,只是扶着椅背,静静地等他开口。

“什么是本,什么是末?大晏立国百年,靠的又岂是纸上浮名。”

沧浪掷地有声,袍袖经风鼓动,盈盈作响的是十七岁那年的意气,《虎啮篇》带来的尊荣与跌宕随着时间的推移,悄然变作他劫后余生的刚毅。

“国之大者,爱民而已。明君明矣,折冲樽俎抑或刀兵相见,为的不过是治下百姓饱食不忧来日,高枕不惧宵小,天下泰安,方是国运根本。”沧浪顿了顿,道:“商港落成以后,带来的是实实在在的利好,圣人难道还会计较那一点虚无缥缈的名分?”

“你怎知朕不会?”

“圣人如果真是那抱残守缺之人,今日便不会坐在这里听臣论道。”

隆康帝大笑,一伸手,黄德庸将圈了朱批的封奏快步捧给沧浪。他倾着身子,看似随意地说:“先生满腹经济学问,耽搁了十载,委实可惜了了。”

辞气喑惋,背后却暗含一番试探,无论沧浪如何作答,都像是坐实了对晏室的不满。

沧浪恍若未觉,垂首饮茶,再擡头时眼中亮堂堂,跟水洗似的,他曼声打起机锋:“臣于春夜堕风去,归来又见冬雪。轮回一度,见过夏花秋实,不曾错过,谈何有亏。”

隆康帝定定地看住他,少顷,语声微凝:“先生不计前嫌,为了封氏基业殚精竭虑,是否因为阿......兖王之故?”

“陛下说错了,”沧浪正色,“臣虑的乃是大晏江山,而非一姓基业,封氏负我然天下未曾,至于兖王。”

他神色尽敛,起身拜了一礼,语气却没了适才的铿锵:“臣生而有幸,得以教养先帝皇四子几年,他的心性人品,我敢以性命作保。陛下无需担忧朋党之事,若说臣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与兖王纠缠在一处,那便只有一种解释,同心所向,无远弗届。”

话是好话,表的也尽是忠心,可隆康帝不知怎地总是听出了点别的味道。他想了片刻,面色轻动,招来黄德庸耳语几句,打发人去了库房。

殿堂里一时寂静。

隆康帝说不了几句话便要咳嗽一阵,此刻他喉间残喘尚存,却没有拿茶水来润。他撑着羸弱的病体从龙椅上站起,一步一步走下台阶,缓缓松开了抓着袖龙襕袍的手,在那短暂的沉默后,砰然跪下了双膝。

“陛下——”

“先生有言非虚,江山无过,但我封氏.......终是对你不住。”隆康帝久病浑浊的眸里倏尔划过一丝清亮,但那亮光很快黯了下去,泯作泪滴断续流淌。

沧浪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

隆康帝仰面望着他,语带哽咽:“可是朕没有办法。钦安惨案关涉两朝事,牵连太广,若要认真追究起来,胡高两党皆有罪过,再往深里查,就连先帝也要背负失察之责。而今风波才刚刚平息一年,南洋的战事又正在胶着的时候,晏室再也禁不起另一场伤筋动骨。复官不翻案,是朕能许给先生的仅有的承诺。”

天子一跪,把从前凌驾在真相之上的权势都碾成了粉末。沧浪反而不能拂开一堆残骸,再去刨根究底。隆康帝未尽的话语吞没在强忍不下的抽泣声里,但沧浪听得异常清晰。

先生大义,能受经年之辱,何以忍不了这一回呢?

沧浪没有再说话,伸出的手默默收回,旋身离去时,袍角在地上曳出孑然的弧度。

出了勤政殿,正要拐过宫廊尽头,黄德庸颠着小脚追了上来:“太傅大人留步!”

沧浪驻足:“黄大伴?”

黄德庸打了个千,把尘麈搭向臂间,笑道:“先生走的这样着急,圣人吩咐老奴往贡库取了赏赐来,转个身的功夫您就不见了。”

沧浪揭开绸布,匣子里沉沉垫着一支金玉簪,镶嵌极考究,便是在皇宫大内也算得上制作精细的宝贝,看簪身似乎有点年头了。

“这还是太祖高皇帝立国之初赏赐给孝贤皇后,孝贤皇后又在先帝爷大婚时赠给了当时的太子妃,也就是咱们圣母皇太后。太后膝下无子,这物件便落到了咱们圣人手上,一放这些年,亏得他还记得。”

黄德庸语似连珠,噼里啪啦地掉完,末了笑吟吟地补了句:“搁在民间,这簪子可就是咱圣人的传家宝贝啊。”

他敢说沧浪不敢应,眼光默默飘到别处,心道总算知道封璘骨子里的不拘一格究竟是像了谁。

“有劳公公。”沧浪不矜持地收了,自觉受之无愧。他擡步就朝前走,瞧着心劲陡起的样子,黄德庸缀在身后多问了一嘴:“先生您往哪去?”

长空雁,一掠后留下烟迹袅袅,青天拉得那样高,幽深的宫墙影也显得不足道,沧浪迈入寥廓,头也不回地扬了扬手,“两生厌的戏码不好演,我要褪了这张假面,往南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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