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桥
奈何桥
云辇在忘川上空颠簸时,司落叶正用指尖撚着片桃花瓣。花瓣是从宋清玉鬓角摘的,沾着淡淡的雪莲汤香气,落在掌心竟化作半透明的鳞,映出底下交错的红痕——是昨夜同心契共振时,在彼此手腕烙下的新印记。
“还有三里就到奈何桥了。”宋清玉的声音带着灵力的震颤,他正用剑穗上的桃花结缠住云辇的栏杆,免得被忘川的罡风掀翻。风里卷着细碎的鬼火,落在他月白长衫上,烧出点点银斑,倒像缀了串星子。
司落叶往他身边凑了凑,鼻尖蹭过他耳后的白发。自昆仑回来后,宋清玉鬓角的霜白就总泛着粉,像被桃花酿泡过似的。“红衣说忘川的积怨最盛,是因为太多魂魄带着执念不肯投胎。”他指尖划过云辇边缘凝结的冰,冰面映出张模糊的脸——是民国那世戏班的班主,当年为了保他,被乱枪打死在码头的货箱后。
宋清玉突然握住他的手,掌心的温度烫得惊人。“别多想。”他低头时,眼角的朱砂痣蹭过司落叶的眉骨,带着点微麻的痒,“安魂香能镇住普通怨灵,真遇到棘手的,不是还有我吗?”
话音未落,云辇猛地往下一沉。忘川的水面掀起巨浪,黑色的浪涛里浮出无数只手,指甲缝里嵌着桃木的碎屑——和临安镇妖塔下的积怨如出一辙。更诡异的是,浪尖上漂着盏盏莲灯,灯芯竟是跳动的鬼火,灯壁上用鲜血写着“还我命来”。
“是‘讨债灯’。”宋清玉将司落叶护在身后,长剑出鞘的瞬间,剑气在云辇周围织成结界。那些莲灯撞在结界上,“噼啪”化作黑烟,烟里飘出的哭喊声却钻进人心里:“你欠我的,三百年了还没还!”
司落叶的灵力骤然紊乱。他认出那声音——是梁朝时的副将,当年城破时,他亲手将对方推下城楼挡箭,只为护着受伤的宋清玉突围。“周副将……”他指尖掐进掌心,镇魂鼎突然在袖中发烫,鼎身浮现出副将坠楼时的画面:对方坠地前,竟还朝着他的方向扔出枚保命的护身符。
“别看!”宋清玉的灵力顺着掌心注入他体内,结界外的莲灯突然炸开,无数张脸从黑烟里涌出来,有民国戏班的龙套,有梁朝的小兵,还有昆仑寒潭幻境里那个被他“背叛”的宋清玉。他们的眼眶淌着黑血,异口同声地嘶吼:“偿命来!”
云辇的结界在震颤中裂开细缝,股寒气钻进司落叶衣领。他突然想起红衣的话:积怨藏在最在意的记忆里。原来这些年,他以为的愧疚,早被执念啃成了怨灵的养料。
“叶,看着我。”宋清玉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擡头。忘川的风掀起他的桃花锦袍,绯色的花瓣从布料里涌出来,在两人之间织成屏障。“这些不是真的。”他的吻落在司落叶眉心,带着忘川水的清冽,“周副将是自愿坠楼的,他临死前说,护主是他的本分。”
司落叶的眼泪突然砸下来。他一直以为那是自己的罪孽,却忘了当年副将塞给他护身符时,眼里分明是释然的笑。结界外的怨灵发出刺耳的尖啸,那些讨债灯突然调转方向,朝着奈何桥飞去——桥边不知何时站满了魂魄,每个魂魄手里都举着盏莲灯,灯壁上的血字渐渐化作“回家”。
“它们在找孟婆。”宋清玉的剑穗缠上司落叶的手腕,将两人的同心契连在一起,“孟婆汤能洗去执念,可若连执念都忘了,还算什么自己?”他望着桥尽头那抹佝偻的身影,眉头微微蹙起,“孟婆的气息不对劲。”
孟婆正坐在石凳上舀汤,银白的头发垂到地上,与忘川的黑水缠在一起。她的动作很慢,每舀一勺,汤里就浮出张人脸,那些人脸在汤里挣扎片刻,便化作白烟消散。有个穿红衣的小姑娘不肯喝汤,抱着孟婆的腿哭:“我要等阿爹,他说会来接我的。”
孟婆突然擡起头。她的眼睛是空的,黑洞洞的眼眶里淌着黑血,嘴角却咧开诡异的笑:“等?等三百年吗?就像等那个负心人一样?”她的手猛地掐住小姑娘的脖子,汤勺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住手!”司落叶祭出镇魂鼎,鼎身的“清叶”二字发出金光,将小姑娘护在里面。孟婆的目光转向他,空荡的眼眶里突然映出他的脸:“又是你……三百年前,你也是这样,看着他魂飞魄散却救不了。”
宋清玉的剑突然指向孟婆:“你不是孟婆。”真正的孟婆气息温润,而眼前这抹身影,周身缠绕的怨气比忘川所有怨灵加起来还重,“你是谁?”
“我是谁?”孟婆笑了起来,笑声震得忘川水翻涌,“我是被他亲手埋在三生石下的执念,是被你忘在断魂崖的眼泪,是你们欠了三百年的债!”她的身体突然炸开,黑血溅在三生石上,石上的名字竟开始扭曲,“宋清玉,司落叶,你们当真以为同心契能锁住魂魄?若连自己的罪孽都不敢认,凭什么谈相守?”
黑血顺着石缝渗进去,三生石突然裂开。司落叶看见石缝里浮出无数记忆碎片——有他在梁朝天牢里,对宋清玉说的“我再也不想见你”;有他在民国码头,为了活命推开刀疤脸的瞬间;还有他在昆仑寒潭,差点被忘忧草吞噬时的动摇。
“这些都是真的。”司落叶的声音发颤,镇魂鼎在他手里剧烈晃动,“是我……是我总在关键时刻退缩。”他看向宋清玉,对方的脸色苍白得像纸,嘴角却还挂着安抚的笑,“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没用?”
宋清玉突然握住他的手,将自己的灵力源源不断地注入镇魂鼎。“叶,”他的声音带着灵力的震颤,却异常坚定,“你在梁朝把最后一块干粮塞给我时,没退缩;你在民国替我挡子弹时,没退缩;你在昆仑寒潭,说‘我不疼’时,更没退缩。”他的吻落在司落叶颤抖的唇上,带着点血腥味,“是人都会怕,但怕不代表退缩。”
三生石的裂缝里突然涌出金光,将那些记忆碎片裹住。司落叶看见碎片里的自己——天牢里转身时,偷偷塞进宋清玉袖中的桃花香囊;码头推开刀疤脸后,又扑回去替他挡了一枪;寒潭边喊出“我不疼”时,指甲掐进掌心渗出血珠。原来那些他以为的退缩背后,藏着从未说出口的在意。
“不可能……”孟婆的残魂在金光里尖叫,“你们明明互相怨恨!明明都想过要忘!”
“怨恨是真的,想忘也是真的。”司落叶的灵力与宋清玉的交织在一起,同心契的光芒越来越盛,“可比起这些,想和他一起活下去的念头,更真。”他举起镇魂鼎,鼎身的金光射向孟婆的残魂,“你不是我们的债,是我们没勇气面对的自己。现在,该还给你了。”
金光穿透残魂的瞬间,司落叶听见声轻叹,像释然,又像解脱。孟婆的身影化作点点荧光,落在三生石的裂缝上,石上的名字重新变得清晰,甚至比之前更亮了些。忘川的水面渐渐平静,那些举着莲灯的魂魄突然笑了,他们将莲灯放进水里,灯壁上的血字化作“安好”,顺着水流漂向轮回的方向。
穿红衣的小姑娘从镇魂鼎里跑出来,朝司落叶鞠了一躬:“谢谢哥哥。”她指着奈何桥尽头,那里不知何时站着个穿粗布衫的汉子,正朝她挥手,“阿爹来接我了!”
司落叶望着他们父女相拥的背影,突然明白孟婆汤洗去的从来不是执念,是不肯放下的执拗。真正的解脱,不是忘记,是带着记忆里的疼,继续往前走。
“快看。”宋清玉碰了碰他的肩。三生石旁的水面上,浮出盏新的莲灯,灯壁上用朱砂写着“宋清玉”与“司落叶”,灯芯是两团缠绕的金光,像把两团魂魄熔在了一起。
云辇往回飞时,忘川的风变得温柔。司落叶趴在窗边,看那些莲灯顺着水流漂向远方,灯影里的魂魄脸上都带着笑。宋清玉从背后抱住他,下巴抵在他发顶,声音轻得像梦:“累了吗?”
“有点。”司落叶往他怀里缩了缩,鼻尖蹭过他胸口的伤疤——那里是民国那世替他挡刀的地方,如今疤痕上竟长出朵小小的桃花,花瓣上还沾着忘川的水,“你说,我们是不是还要去很多地方?”
“嗯。”宋清玉的指尖划过他腕间的同心契,红痕在月光下泛着微光,“红衣说极北之地的冰原上,有头千年雪蛟,它的怨气能冻结时间;南荒的雨林里,有株会吃记忆的古树,好多魂魄被它困在树上,以为活在最开心的日子里。”他顿了顿,笑着捏了捏司落叶的脸,“怕吗?”
司落叶擡头吻他,舌尖尝到他唇角的药味——是出发前,宋清玉偷偷喝的固本汤。“有你在,不怕。”他想起昆仑寒潭里,宋清玉为了护他,魂魄差点碎裂时的模样;想起忘川结界裂开时,对方将他死死护在怀里的温度。原来所谓的并肩,从来不是谁保护谁,是知道无论多难,身后都有个人在。
云辇飞过竹屋时,雪团正叼着片桃花瓣往灶台上送。灶上的雪莲汤冒着热气,汤里飘着两朵并蒂莲,是宋清玉临走前特意放的。案头的三生石拓印旁,多了张新的宣纸,上面是司落叶刚写的字:“莲灯渡忘川,风雪共归人。”
夜里,两人坐在桃树下喝酒。宋清玉拿出从魔界带回来的桃花酿,酒液倒在杯里,竟开出朵小小的桃花。司落叶喝了两口,脸颊泛起红晕,像被桃花染过。“你说重楼和红衣现在在做什么?”他想起离开魔界时,重楼正笨拙地给红衣剥莲子,黑袍上沾着的桃花瓣被他偷偷藏进袖中。
宋清玉仰头饮尽杯中的酒,月光落在他鬓角的白发上,泛着温柔的粉。“大概在种忘忧草吧。”他笑着捏了捏司落叶的耳垂,“红衣说,用真心浇灌的忘忧草,开出来的花能治愈所有伤痛。”
司落叶望着漫天星子,突然觉得六界的风雨好像没那么可怕了。积怨或许还会出现,记忆或许还会隐隐作痛,但只要身边有这个人,有这满林的桃花,有彼此交叠的名字,就什么都不怕了。
他想起三生石上的字,想起忘川水面上的莲灯,想起昆仑雪地里交握的手。原来所谓的三生三世,从来不是宿命的捆绑,是无数个“我愿意”织成的网,网住了岁月里的疼,也网住了时光里的甜。
雪团突然从屋里跑出来,嘴里叼着片新摘的桃花瓣,花瓣上还沾着灶上的汤渍。司落叶接过花瓣,放在宋清玉的掌心,看着它慢慢化作透明的鳞,映出两人交叠的影子。
“明天去极北冰原吗?”司落叶的声音带着点困意,往宋清玉怀里靠了靠。
“好。”宋清玉收紧手臂,将他抱得更紧些,“不过得先把雪莲汤喝完,不然你又该喊冷了。”
桃树下的酒坛还在冒热气,酒液里的桃花随着月光轻轻晃动,像在跳支没尽头的舞。远处的忘川水面上,莲灯的光顺着水流漂向天际,与天上的星子连成串,像条缀满念想的路。
属于他们的故事,还在继续。在极北冰原的风雪里,在南荒雨林的光影中,在每一盏为执念点亮的莲灯里,在彼此眼底永远不会熄灭的光里,长成了比时光更坚韧的模样。
而那些曾经的怨恨与疼,终将在岁月里慢慢沉淀,变成往后余生里,偶尔回味起的、带着点苦却更显甜的念想。就像此刻杯中的桃花酿,总要熬过漫长的等待,才能酿出沁心的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