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番外]
番外
午后的图书馆老旧而空旷,阳光透过极高的、积着薄尘的玻璃窗,斜斜地切割进来,形成一道道明亮的光柱,无数微尘在光带里缓慢浮沉,如同宇宙中无声游弋的星屑。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特有的干燥微甜的香气,以及一种被时光浸透了的、永恒的静谧。只有偶尔书页翻动的沙沙声,或者远处管理员轻不可闻的脚步声,才偶尔打破这片沉甸甸的安宁。
裴夜坐在靠窗最里侧的一张宽大木桌前,面前摊开一本厚重的习题集,笔尖悬在纸上,却久久没有落下。她的心思飘忽,像窗外被风吹得摇曳的树梢,无法聚焦。眼角余光总是不自觉地,偷偷地,瞟向对面。
法斯文就坐在她对面。
他肘部撑在桌面上,一只手随意地翻着一本硬壳的英文原版书,另一只手的手指无意识地、缓慢地转动着一支昂贵的黑色钢笔。阳光恰好落在他低垂的眉眼上,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安静的阴影,鼻梁高挺得像一道清晰的分界线,嘴唇微微抿着,神情是一种全神贯注时的、近乎冷淡的认真。
他似乎完全沉浸在那片文字构筑的世界里,周遭的一切,包括对面那个心猿意马的小姑娘,都暂时被隔绝在外。
裴夜看着看着,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搔了一下,有点痒,又有点难以言喻的甜。这是他们“试试”之后的第很多天,很多次,像这样安静地待在一起。没有巷子里的冰冷掠夺,也没有自行车棚前的紧张对峙,只是这样,隔着一张桌子,各做各的事。可空气里的分子却仿佛都变了,无声地流动着一种隐秘而温暖的牵绊。
她看得有些出神,连他什么时候擡起眼都不知道。
直到他的目光从书页上移开,准确无误地捕捉到她偷窥的视线。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那样看着她,眼底那片深潭像是被阳光照透了一层,冰层消融,泛起很浅很浅的、几乎看不见的涟漪,嘴角却极轻微地勾了一下,一个转瞬即逝的、只可意会的弧度。
裴夜像被抓包的小偷,脸颊倏地烧起来,心脏猛地一跳,慌慌张张地低下头,假装全神贯注地研究眼前的数学题,笔尖却在纸上戳了一个无意义的小墨点。
对面传来一声极低的、气音般的轻笑。很短促,却像羽毛尖儿搔过心尖,让她耳根都烫起来。
她不敢再擡头,拼命集中精神,试图读懂下一道复杂的几何题。阳光晒得她后颈暖洋洋的,他的存在感像空气一样无所不在,包裹着她,让她安心,又让她莫名地心跳失序。
时间在静谧中缓慢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勉强沉浸在解题的思路里,蹙着眉,无意识地用牙齿轻轻啃咬着下唇,这是她思考时惯有的小动作。
忽然,一只修长的手伸了过来,指节分明,冷白皮肤下透着淡青色的血管纹理。他的指尖轻轻碰了碰她正无意识虐待着的下唇。
微凉的触感让裴夜猛地回神,受惊般松开牙齿,擡眼看他。
他已经合上了书,不知何时微微倾身过来,隔着一张桌子的距离,目光落在她的嘴唇上,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别咬。”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图书馆里特有的气声质感,却比平时更软,像怕惊扰了这片阳光里的尘埃,“都咬红了。”
他的指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就那样轻轻搭在她的下唇瓣上,极其短暂地停留了一两秒,那一点微凉像一滴水落入滚烫的沙地,瞬间被她的体温同化,却留下清晰的、令人战栗的痕迹。
然后他才收回手,神情自然得像只是帮她拂开了一粒灰尘。
裴夜整个人都僵住了,脸颊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被他触碰过的那一小片皮肤像着了火,灼热感迅速蔓延开,烧得她头脑都有些发晕。她愣愣地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却像是没事人一样,重新靠回椅背,目光扫过她面前停滞不前的习题,下巴微擡:“哪题不会?”
他的语气很自然,仿佛刚才那个过于亲昵的动作只是她的幻觉。
裴夜心脏还在砰砰狂跳,手指都有些发软,她胡乱地指了指标题下她画了圈的一道函数题,声音细若蚊蚋:“这…这个…”
他站起身,不是绕过来,而是直接走到她这边,拉过她旁边的那张椅子坐下。距离瞬间被拉近,他身上清冽干净的气息混合着阳光的味道,更加清晰地笼罩住她。
他拿起她的笔,扫了一眼题目,侧脸线条在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利落。“这题不难,”他低声开始讲解,思路清晰,步骤简洁,声音始终压得很低,气流拂过她的耳廓,“先看定义域,这里…”
裴夜努力想集中精神听讲,可他靠得太近了,手臂偶尔会不经意地碰到她的,他的呼吸近在咫尺,他低沉的嗓音像带着微弱的电流,让她根本无法思考。她只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声,大得快要盖过他说话的声音。
他讲完一步,停下,侧过头看她:“懂了?”
裴夜对上他的视线,他眼底一片平静,似乎真的只是在认真讲题,可她分明又看到那平静之下,藏着一丝极细微的、只有她能察觉到的、温柔的笑意。
她胡乱地点点头,根本不知道自己懂了什么。
他似乎看穿了她的慌乱,也不点破,只是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声闷在胸腔里,震得空气都微微波动。他重新低下头,继续在草稿纸上写下下一步,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
阳光将两人依偎在一起的身影投在古老的红木地板上,拉得很长,模糊了边界,仿佛融为一体。窗外树影摇曳,光阴无声。
那一刻,图书馆巨大的寂静不再是空旷和疏离,而变成了一种柔软的、蜜糖般的茧,将两人温柔地包裹其中。所有的言语都显得多余,只有笔尖的沙沙声,彼此交织的呼吸,和那份在心照不宣的沉默里,悄然滋长、愈发浓稠的悸动与甜蜜。
他讲完了题,却没有立刻挪开,笔还拿在手里,就那么保持着微微倾向她的姿势,像是在检查她是否真的听明白,又像是…只是贪恋这一刻靠近的温存。
裴夜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
最终,他放下笔,身体稍稍退开一些,给了她一点呼吸的空间,目光却依旧落在她绯红的侧脸上,低声问:“现在会了?”
裴夜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不那么颤抖:“…会了。”
“嗯。”他应了一声,没再说别的,也没挪回对面,就坐在她旁边,重新拿起了他那本厚重的英文书。
裴夜悄悄侧过脸,看着他被阳光勾勒出的流畅下颌线,心里那片被惊起的涟漪,一圈一圈,缓慢地荡漾开去,充满了某种饱胀而酸涩的甜。
她低下头,看着草稿纸上他留下的、干净利落的字迹,手指悄悄抚过刚才被他指尖碰触过的下唇。
那里,仿佛还残留着那一瞬的、微凉的、温柔的触感。像一个小小的、无声的印章,盖在了这个阳光弥漫的、安静的午后,也盖在了她十五岁兵荒马乱的心上。
那家隐匿在梧桐树深处的私人俱乐部,灯光永远调得恰到好处,既不明亮得刺眼,也不昏暗得暧昧。丝绒沙发深陷下去,像包裹住所有声响,只留下低沉的爵士乐如同背景里的暗流,缓缓涌动。空气里混杂着雪茄的醇厚、威士忌的凛冽,还有女孩们身上飘散的、价格不菲的香水味。
随权早就到了,大喇喇地陷在最大的那张沙发里,手臂舒展地搭在塞梨身后的靠背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卷着塞梨一缕染成雾霾蓝的发丝。塞梨任由他玩着,正和旁边的孙偏隐争论着一支新发售的限量版腕表到底值不值得溢价购买,语速快而清脆,像珠子落玉盘。
乔什文坐在单人沙发上,长腿交叠,手里晃着一杯琥珀色的液体,听着旁边的秦淮岭说着什么,嘴角噙着惯有的、几分疏离的笑意,偶尔才懒洋洋地搭上一两句。
门被侍者推开。
法斯文先走进来,一身剪裁极佳的黑衬衫,领口依旧随意散着两颗扣子,袖口挽到手肘,露出那截冷白劲瘦的小臂。他没看别人,先是侧头,对身后的人低声说了句什么,然后才完全让开门的位置。
裴夜跟在他身后走了进来。
她穿着一条简单的奶白色连衣裙,裙摆刚到膝盖,头发柔顺地披在肩上。和房间里其他几个明艳张扬的女孩相比,她像一株误入热带雨林的、安静的小茉莉。但她的神情不再是最初那种惊慌失措、无所适从的脆弱。她微微抿着唇,眼神里还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但更多的是努力维持的平静,甚至能稍稍擡起眼,迎上投来的目光。
“哟,可算来了。”随权最先嚷嚷开,带着戏谑的笑意,“还以为你俩掉哪个温柔乡里爬不出来了。”
法斯文没理他的调侃,目光在房间里扫了一圈,算是打过招呼。他的手极其自然地往后一探,精准地找到了裴夜垂在身侧的手,轻轻握住,然后牵着她,走向沙发空位。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没有刻意,也没有犹豫,仿佛这个牵手的动作已经演练过千百遍,成为了一种本能。掌心温热,干燥,将裴夜微凉的指尖完全包裹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