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落兰德”
“堕落兰德”
四月的法兰西南部,阳光是淬过金的琥珀,慷慨地倾泻在蜿蜒起伏的丘陵上。空气里弥漫着干燥的、温暖的泥土气息,以及一种清冽的、若有似无的植物香气——那是蛰伏了一冬的薰衣草根茎在苏醒,尚未到盛放时节,却已迫不及待地预告着即将到来的紫色浪潮。
一辆黑色的复古款雪铁龙ds,无声地滑停在一条僻静的乡间小路尽头。车门打开。
先踏出的是一只锃亮的纯手工牛津鞋,踩在略显粗粝的沙石地面上。接着,是包裹在剪裁极致精良的炭灰色休闲西裤里的长腿。法斯文下了车。
他依旧是一身触手生凉的高定面料,与这散漫慵懒的南法乡村格格不入。阳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那双著名的桃花眼里,不再是纽约视频里那种放松的、温和的假象,也不再是找到她时那种濒临崩溃的恐慌。而是某种更深沉、更执拗、几乎要将身边人吞噬进去的专注。
他绕到另一侧,拉开车门。然后,微微俯身,朝里面伸出手。
车内光线昏暗。
迟疑了几秒,一只纤细得过分、几乎能看到淡青色血管的手,才小心翼翼地、带着某种不易察觉的颤抖,放入他的掌心。指尖冰凉。
法斯文收拢手指,将那点冰凉彻底包裹。力道坚定,甚至有些不容置疑的强硬,动作却带着一种近乎珍重的轻柔。
他牵着她,走了出来。
阳光猛地倾泻在她身上,让她不适应地眯起了眼,下意识地就想往他身后的阴影里缩。
簪冰春。
她穿了一条简单的白色棉质长裙,外面罩着一件略显宽大的浅米色针织开衫。裙摆和袖口被风吹得微微拂动,更显得她整个人空荡荡的,像是一缕随时会散去的烟。
她瘦。一种几乎触目惊心的瘦弱。曾经在镜头前恰到好处的骨感,如今变成了某种病态的脆弱。脸颊没什么肉,下巴尖尖的,脖颈细得仿佛不堪一折。阳光照得她皮肤近乎透明,能看到眼皮上淡紫色的细小血管。
她被他紧紧牵着手,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低着头,视线落在自己洗得发白的帆布鞋鞋尖,以及被阳光晒得暖融融的石子路上。像个第一次被带出远门、对周遭一切充满不安和怯生的孩子。
风吹起她刚刚养顺一些的长发,发丝拂过苍白的脸颊。她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法斯文立刻察觉,停下脚步,侧过身,用空着的那只手,极其自然地将她被风吹乱的发丝仔细地拢到耳后。指尖不可避免地擦过她冰凉的耳廓。
她猛地颤了一下,睫毛剧烈地抖动,却没有躲开。只是将嘴唇抿得更紧,几乎成了一条苍白的直线。
“冷?”他问,声音低沉,放缓了语速,像是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琉璃。
她飞快地摇了摇头,依旧不肯擡头看他。
法斯文不再问。只是牵着她手的力道,又收紧了一些,仿佛要通过交握的掌心,将他过于旺盛的生命力和偏执的热度,强行渡给她。
他牵着她,慢慢往前走。
脚下是松软的土地,远处是连绵的、蒙着一层绿意还未完全转紫的薰衣草田,更远处,是坐落在小山岗上、沐浴在耀眼阳光下的石头古堡的轮廓。
晴空万里,蓝得没有一丝杂质。云朵像蓬松的棉花糖,低低地悬浮着。
美得像一幅过分完美的油画。
是他们曾经失约的风景。
法斯文停下脚步,站在一处稍微高些的坡地上,将她轻轻带到自己身前,从身后环住她。下巴虚虚抵着她的发顶,目光投向远处。
“看,”他声音低沉,响在她耳畔,“我们来了。”
简单的四个字。没有道歉,没有解释,没有提起那一年的空缺和彼此折磨。
只是“我们来了”。
簪冰春的身体在他怀里僵硬着。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擡起头,顺着他示意的方向望去。
阳光有些刺眼。她眯起眼,看着那片广袤的、孕育着无限生机的土地,看着那座沉默的、见证过无数岁月的古堡,看着这片他承诺过要带她来的天空。
她失神地看着。
没有惊喜,没有感动。
一种巨大的、荒诞的、几乎让她想要发笑的悲凉,却如同冰冷的潮水,缓缓漫过心脏。
来了。
终于来了。
在她二十三岁,在她经历了那一整年的地狱,在她变得破碎、麻木、不再像她自己的时候。
这迟来的、失约的风景,像一面擦得过于锃亮的镜子,照出她此刻的狼狈和空洞,也照出他们之间那道无法弥合的、名为伤害的裂痕。
她忽然觉得很累。
身体被他环抱着,掌心被他紧紧攥着,暴露在温暖的阳光下。
可她依旧觉得冷。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无法驱散的寒意。
她看着那片灿烂到近乎虚假的晴空,眼底干涩得发疼,流不出一滴眼泪。
承诺兑现了。
可是那个满心期待着二十二岁法兰西之行的簪冰春,早已经死在了二十三岁生日那天,帝都那间冰冷黑暗的公寓里。
死在了他缺席的那一年,无数个被恐惧和绝望吞噬的夜晚。
现在活着的这个,只是一个戴着她的皮囊、装着满身伤痕和惊惧的、残破的傀儡。
法斯文似乎感受到了她无声的悲鸣。他低下头,唇几乎贴着她的耳廓,呼吸温热,声音里带上了一种不容置疑的、偏执的决心:
“冰春,从前欠你的,我都会补回来。”“这里,只是开始。”
他的手臂环得更紧,语气强势,一如往昔,却少了些疯狂,多了些更令人心悸的、沉重的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