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落兰德”
“堕落兰德”
一年零三个月又十四天。
法斯文站在一扇油漆剥落、露出里面朽烂木质的房门前。空气中弥漫着老楼特有的、混合着霉味、廉价油烟和某种无法言说的颓败气息。走廊光线昏暗,声控灯在他上来时亮过一瞬,又很快熄灭,将他半截身影吞没在阴影里。
地址是孙偏隐战战兢兢递上来的,附带着一句“斯哥,你……最好有点心理准备”。
他能有什么心理准备?他法斯文什么场面没见过?
可当他用几乎捏碎指骨的力气推开那扇并未锁死的门时,扑面而来的那股死寂和绝望,还是像一柄冰冷的凿子,瞬间钉穿了他的心脏。
这不是一个“房间”,这是一个被世界遗忘的、正在缓慢腐烂的角落。
狭小,逼仄。唯一的窗户被脏得看不清原本颜色的布料胡乱遮挡,只漏进几缕灰蒙蒙的光,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地上散落着空掉的矿泉水瓶、廉价面包的塑料包装袋、还有几本被踩脏的剧本。空气里除了霉味,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像是眼泪干涸后留下的咸涩,以及一种……人长期封闭在此、失去生气的颓唐味道。
然后,他看到了她。
在房间最阴暗的角落里,靠着冰冷的墙壁。她蜷缩成一团,那么小,那么薄,像一片被狂风撕碎后随意丢弃的枯叶。身上套着一件宽大得不合身的、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旧t恤,下身是皱巴巴的睡裤。
她瘦得脱了形。脸颊深深凹陷下去,显得那双曾经盛着焦虑却也闪着光的大眼睛大得惊人,此刻却空洞地望着地面某一点,没有任何焦距。锁骨尖锐地凸起,仿佛下一秒就要刺破那层苍白的皮肤。
十斤?恐怕远远不止。
她的长发,那曾经被他迷恋地缠绕在指间、带着淡淡百合香气的长发,此刻油腻地绞缠在一起,黏在额角和脸颊。脸上不施粉黛,是一种不健康的、近乎透明的灰白,嘴唇干裂起皮。
她就那样缩着,一动不动,仿佛已经和这片绝望的废墟融为了一体。
法斯文的呼吸在那一刻彻底停滞。
血液逆流,四肢百骸瞬间冰冷僵硬。他几乎认不出她。
这是簪冰春?
这是他那个会在片场闪着光、会因为他一句混账话气得眼眶通红、会在他怀里轻微颤抖的簪冰春?
这是他倾尽所有、用最疯狂最偏执的方式爱着、甚至不惜弄伤她也要紧紧攥在手里的人?
一股尖锐的、几乎要将他撕成两半的剧痛,混合着滔天的悔恨和恐慌,猛地攫住了他。喉咙像是被滚烫的铁钳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一步步走过去,脚步沉重得像是踩在烧红的炭火上。皮鞋踩过地上的垃圾,发出细微的声响,但她毫无反应,依旧沉浸在那个他无法触及的、破碎的世界里。
他在她面前缓缓蹲下。离得近了,更能看清她睫毛上沾染的灰尘,看清她指甲缝里的污迹,看清她t恤领口处露出的、清晰得吓人的肋骨轮廓。
他伸出手,指尖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想要碰碰她的脸,却在即将触碰到的那一刻,猛地停住。他怕。怕他指尖的冰冷会惊扰她,怕他稍微用力,这副枯槁的骨架就会在他眼前彻底碎裂。
最终,他的手指只是极其轻柔地、拂开她脸颊上那缕油腻的乱发。
动作小心翼翼,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忏悔。
冰凉的触感似乎终于拉回她一丝飘散的神智。
她极其缓慢地、一点点擡起眼帘。那双空洞的眼睛,像是蒙着厚厚灰尘的玻璃珠,茫然地、没有焦点地,映出他的轮廓。
看了很久很久。
仿佛是在辨认一个遥远而模糊的影子。
然后,毫无预兆地,那双枯竭的眼眸里,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骤然刺破,大颗大颗的泪珠,就那么安静地、汹涌地滚落下来。
没有声音。
没有抽噎。
只是沉默地、决堤般地流淌。滚烫的泪水冲开脸上的污迹,留下两道湿漉漉的痕。
她看着他,眼神里没有怨恨,没有质问,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只有一种纯粹的、无法理解的、深不见底的悲伤和茫然。
好像不明白。
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出现。
不明白这个世界为什么变成了这样。
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变成这副模样。
法斯文的心脏在那无声的泪水里被彻底碾碎成齑粉。他猛地伸出手,将她整个冰冷而轻飘飘的身子紧紧地、紧紧地箍进怀里。用尽全力,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血肉里,用体温去煨暖这具几乎失去生气的躯体。
他把脸深深埋进她油腻的、带着异味的发间,喉咙里发出困兽般压抑痛苦的哽咽。
“对不起……”
千言万语,最终冲出口的,只有这三个破碎不堪的字眼。沉重得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簪冰春在他怀里,依旧安静地流着泪,身体僵硬着,没有任何回应。像个被抽走了所有提线的木偶。
良久,法斯文像是终于找回了些许力气,他打横将她抱起。轻得让他心慌。他抱着她,走进那间狭小肮脏的洗手间。
他把她放在冰冷的瓷砖地上,让她靠着墙。然后拧开水龙头,调试水温,用毛巾蘸湿了温水,动作笨拙却极致轻柔地,开始擦拭她的脸。
温热湿润的毛巾拂过她的额头、眼眶、脸颊、下巴……一点点擦去那些泪痕、油污和灰尘,渐渐露出底下那张苍白憔悴、却依旧能看出原本清丽轮廓的脸。
他没有说话。她也没有。只有水流声,和他偶尔压抑不住的、粗重的呼吸声。
他帮她洗了头发,用他带来的、她以前最喜欢的百合香波的旅行装。泡沫绵密,他手指穿梭在她发间,小心翼翼地按摩着她的头皮,冲掉那些油腻和污垢。
然后,是脖子,手臂……
他做这一切的时候,她始终睁着那双湿漉漉的眼睛,安静地看着他。眼泪好像流干了,只是看着。看着他紧抿的、压抑着巨大痛苦的唇线,看着他泛红的、甚至不敢与她对视的眼眶,看着他每一个专注又颤抖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