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章
二十九章
六王府正妃的屋子,是标准的一堂两房制。屋外左侧还带个小耳房,两位陪嫁丫鬟合住那里。屋门设在正中,正对正堂。进门往左,是夫人用膳的地方,阿堇说以后在窗边添一张画案,那里可以用作夫人的画室。正堂往右是夫人卧室,靠窗一张花梨木刻诗画凉榻,供王爷王妃坐卧谈天;对过的墙上排满衣柜,前面堆起十几个朱漆描金的箱子,是王妃的嫁妆,还没来得及收拾完全。大衣柜间嵌入一张紫檀梳妆台,上面架一面秦图黑漆古铜妆镜。那面铜镜是王妃出嫁前,林府大小姐送的,背面的花叶纹间飞舞着只蝴蝶。
当时沈嫣拿在手里,笑问林大小姐,“怎么只一只蝴蝶,这样孤单。”
林渊淡淡一笑,“蝶恋花。她能长长久久陪着花,便是最好的归宿了,怎么会孤单呢?”
沈嫣低头摸摸镜背面那只小蝴蝶,“也许,天长日久的,花也恋上蝴蝶了呢?花只开一季,蝴蝶也不是长寿的,也许她们能相陪短短一世,也是好的。”
林渊一把捞走了铜镜,“被你说得这样不祥,不给你了。”
“诶!哪有送出去的礼物自己又拿走的!我很喜欢呢,还给我~”
“哈哈你来拿呀~”
“欺负我跑不过你是不是,你给不给?我叫青玉来啊。”
林渊一下停了步,把铜镜丢回沈嫣怀里,撑着书案歪斜站着,一身痞态地笑道,“算你狠,别叫她啊~我怕了那姑奶奶。”
“青玉还气着你呢?”
“不知道,她都不跟我说话。”
沈嫣本想开个玩笑,说她还有几天就出嫁了,林渊以后都不用受青玉姑奶奶的气了。然而林渊脸上的笑意撑不住,已然散了。沈嫣放下镜子,过去握着林渊的手,“你以后可以天天来看我们呀。我们两府多近啊,散个步就到了。”
“嗯,我还有个正经妹妹在你那儿呢,当然要去的。”林渊微微一笑,“从前答应过你,要送潋潋一架大大的床,上面摆个十八屉大柜子,我没食言啊,真给她备好了。当时以为她会是侧妃,再华贵些也不为过。现在既不是,我让人把上面的琉璃床檐拆了。床还是好床,就是你说的,断纹小漆的。瑜妃给你备的都未必比得上她。”
沈嫣叹了口气,拉过林渊抱着她,在她肩后轻声道,“林渊,我会看好潋潋,也会对青玉好的。你自己过好了,别让我们挂心才是。”
林大小姐宠妹妹,备的床自是很好的。但人家瑜妃身为皇家宠妃,为儿媳妇备的床自也不差。一架圆月洞门罩架子床,比之林家小妾的,确实小了一圈,但胜在精致典雅——王妃的床,那才是名正言顺的再华贵也不为过。床上头有雕花镂空床檐围着,里面挂一幅雪青淡紫的软烟罗帐幔,光漏进床内,无论昼夜,总是柔和如月。床靠里一架十锦架子,上面应手古玩、西洋小钟、闺房香粉一应俱全。床头一座长长的紫檀十二屉矮橱,两排玫瑰铜色小圆环。床上的人一动,那排小圆环便轻轻敲在檀木上,闷闷的笃笃几声。架子上那珐琅镶螺钿的西洋小钟昼夜不停地嘀嗒、嘀嗒敲着,据说敲一下,叫做一秒。西洋人难道就有那样多的事做,得把时间割成这样小小一份。沈嫣叫一声潋潋,带上那飘渺轻曼的尾音,都远不止一个嘀嗒。
身旁一声细细的“唔~”,软糯而迷糊,蓬蓬细发挠得沈嫣的脸旁一阵痒。沈嫣笑了笑,伸手把被子往上拉了拉,床头的玫瑰小圆环又一阵笃笃响。沉睡的人儿皱了皱眉,不耐烦地抽起被子罩在脑瓜上,一头栽进沈嫣的颈窝里。
沈嫣探手去搂着那发着起床气的头头,轻轻拍着背,脸贴在头头上,一身花香拢着怀里的大型宝宝。宝宝不知梦见什么了,咂咂嘴,心满意足地又睡回去了。
沈嫣耳边听着那渐渐安静下来的铜环声,映衬得那坚持的座钟秒针声更为明显,嘀嗒、嘀嗒…外面庭院该是醒了,听得见鸟儿在树上的叽喳欢跳,晨间下人们经过长廊的沙沙脚步声。
这奇异的地方,充满着各色奇异的声音,近的远的,显得那样虚浮。沈嫣才住进来第三天,想起从前在林府的日子,恍如隔世;观望眼下王府的日子,又如雾里看花,两边都不实在。
然而这里就是她以后一辈子的所在了,小小的王府,有个小小的湖。这里的一切,都是这样古朴、安静、可爱,沈嫣以为它会是华贵而沉重的,但它这样轻,仿佛还是个孩子。
王府这样的小,冬苑却那样的大,一院子便怀抱住了王爷、潋潋、还有沈嫣在这府里认识的所有人。冬苑像个温柔的地母,轻轻地拍着她们,摇着她们。
六王府是个孩子,六王爷也是个孩子。却是这对孩子,给了沈嫣一个安身之所,牢牢地护住了她,也护住了潋潋。
沈嫣心里柔软一片,不禁搂紧了怀里的人,拿脸轻轻贴了一下那睡得鼓鼓的脸蛋。怀里的长条宝宝迷糊地睁了一点眼,望见沈嫣,眯着眼笑了,手脚扒拉着缠住了她,脸怼在她脖子前,“阿嫣~唔,阿嫣早~”
外面听见了响声,阿堇拉起一点帐子,“醒了?醒了就起来了,今天归宁呢。”
沈嫣还没说话,林潋从她怀里探出半张睡肿的脸来,“阿堇姐姐,我可以留在这里吗?我那房实在太乱了。”
王爷新婚照例三日不必上朝,除了第一晚喝醉了,被擡到了沈正妃房里,余下两日,王爷一头栽进了小妾林氏的温柔乡里,别说没踏出过房间,连有没有下过床都不好说。一张大床,王爷占着正中,左拥丫鬟,右拥小厮,床榻下还有株海棠忙进忙出地斟茶递果子,简直乐不思蜀,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
王爷分不清东南西北,小妾林氏也快分不清床头床尾了——枕头抛到一旁的椅子上,一床被子扭成一卷,堆在床边,王爷玩累的时候啪啦倒在上面眠一下。一下就真是“一下”,两盏茶不到,王爷倏地诈尸般弹起,振臂高呼,“继续,来!”一床乱葬岗般的堆叠人体全都不醒人事,唯有株全年无休的植物海棠还勉力睁着眼睛,“王爷,要什么?”
两个人,可玩不了叶子戏了。黄明宇跑到林氏嫁妆箱子里翻了半天,翻出一个银制的如意算盘,虽是个小摆设,却做得很是精致,粒粒算珠都拨得动。黄明宇拉过海棠,“算盘棋,你会玩吗?”
海棠摇头,“奴婢算数不好,奴婢还是叫醒娘子陪王爷吧?”
“嘿嘿,潋姐也玩不过我。这个不用算数的。来来,我教你,很简单的…”一千个嘀嗒后,“不不海棠姐,别动那条,我在这儿啊,你动这条不就杀死我了吗?”
“杀…杀王爷…”
“当然啊,不然你怎么赢。”黄明宇拉着海棠的手,硬捅了自己一刀,顿时死了五粒算珠,摇着海棠的手嘿嘿笑道,“简单吧?我死一半啦~”
海棠低头一笑。黄明宇丢开她的手,啪一声拨上另一条道,“反、杀!哈~”
“奴婢输了,王爷好计谋。”
黄明宇皱着眉往她的方向一看,海棠是真不会还是在让他?顿时不悦道,“海棠姐,你再看看嘛,明明还有路的呀。”
海棠往小算盘上看了一圈,“呃,是这条吗?”
黄明宇一下笑道,“傻瓜,你走这条,我走旁边这里,不又反杀了吗?”他凑到海棠身旁,握住她的手,收起四指,只留个食指,拨了拨米粒般的算珠,“这里嘛,你走这,我不就没路了吗?”
海棠的手有点凉,王爷的手却很暖,暖得热腾腾的。算盘太小,手一伸过去就挡住了,好像那两只手握着就为了握着,并不为玩游戏的缘故。海棠不敢扭头,脸颊旁绯红一片。
黄明宇笑道,“你算数是真不好啊。”
“奴婢愚笨。”
“那你和潋姐怎么玩棋啊?”
海棠想说,潋小姐平常不找她玩的,没人会找她玩,大家找她都是为办事。海棠掀起眼尾轻瞄了六王爷一眼,“以后娘子找我玩,我请王爷来助阵好了。”
黄明宇豪迈一笑,“行啊,你别说,潋姐还真玩不过我。哥带你赢~”
海棠笑着低下头。黄明宇放开了她,扭身去够床里的小屉橱,从里面掏出个大大的鼻烟壶,拔开了,倒出几粒话梅粉裹玫瑰糖来,擡手分给海棠两粒,剩下的全拍到自己嘴里。海棠一粒一粒地含了,酸得眯上眼睛,差点酸出泪来,可是一转眼,又甜了。太甜太甜,甜得海棠一脸热热的,头再一次低了下去,手在褥子上轻轻拨着,摸到一手细碎的酸甜梅子粉。
“真的,我那床,简直跟市集一样。吵就算了,那死小贾还带头在上面吃零食喝果汁,一床的糖渣子。在上面躺一觉,下来连头发都粘住了。”林潋搂着沈嫣连声抱怨,呜呜在那怀里撒着娇,“夫人~阿嫣~我那儿真的没地儿睡了。”
阿堇笑着升起帐幔,沈嫣起了身,转过去拉林潋,“快起来,今天你不回林府吗?”
林潋赖在枕头上,“妾室没有回门的。”
“你不去见见你长姐?”
林潋脸半埋在枕头里,斜眼望着沈嫣,“我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