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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万岁爷驾到!

第11章万岁爷驾到!

大明天启七年九月初三,蓟州三屯营校场。

秋雨下得没完没了,冷得人骨头缝里都发寒。

校场早就成了烂泥塘,浑浊的泥水淹过脚面,冰凉刺骨。三万多蓟镇兵卒被撵到这儿,一个个面黄肌瘦,大多光着脚踩在冷泥里,浑身哆嗦。手里攥着的不是枪头磨秃的长矛,就是豁了口的锈刀。十三个月的欠饷,早把他们熬干了,就剩一把骨头架子裹在破布烂絮里,在风雨里硬挺着。

“抚台大人钧旨!”一个巡抚标营的兵扯着嗓子喊,声音压过哗哗雨声,“尔等聚众哗变,形同造反!辽镇祖总兵奉令弹压,再有喧哗鼓噪者,格杀勿论!”

辕门吱呀呀打开,辽镇副总兵祖大寿披着锁子甲,外头罩着油亮蓑衣,骑着高头大马,带头冲进这片烂泥地。他身后是三千关宁铁骑,人都顶盔贯甲,马鞍旁挂着硬弓劲弩,蓑衣斗笠下眼神冷飕飕的,扫着泥水里这群饿得打晃的兵。

祖大寿勒住马,战马喷着响鼻。他瞅着这群饿得东倒西歪的兵,嘴角一咧,狞笑道:“王抚台!就这群叫花子,也值得老子动手?砍瓜切菜罢了!赶紧料理干净,老子还得赶去京城给万岁爷报功呢!”他说的“功”,就是拿这些蓟镇兵的脑袋堆出来的“平叛大功”。

代理顺天巡抚王应豸站在雨棚底下,脸上藏不住兴奋:“祖总兵威武!这群乱兵,冥顽不灵,留之无用!速速弹压,本抚即刻上奏朝廷,给祖将军请头功!”他心里已经在琢磨奏章咋写——“蓟镇乱兵勾连蒙古,图谋不轨,幸赖辽镇副总兵祖大寿神兵天降,一举荡平……”

“不行!”一声嘶哑的吼叫猛地压过雨声。蓟镇总兵孙祖寿冲出人群,扑到雨棚前,单膝砸进冷泥水里。他身后,几十个同样干瘦却眼神凶悍的蓟镇军官紧紧跟着,像一群护崽的狼。

“抚台大人!祖将军!”孙祖寿嗓子哑得厉害,“兄弟们不是要反!是朝廷……朝廷十三个月没发一个子儿啊!”他狠狠一拳捶在泥地里,泥水四溅,“家里老婆孩子饿得啃树皮!兄弟们空着肚子守边墙!今天聚在这儿,就为讨条活路!求朝廷……发饷!”最后一个字,他是吼出来的。

“孙祖寿!你敢包庇乱兵?!”王应豸厉声呵斥,手指头差点戳到孙祖寿脸上,“朝廷欠饷自有朝廷的难处!尔等身为朝廷经制之兵,不思忠义报国,反倒聚众要挟上官,这不是造反是啥?!”他猛转向祖大寿,急吼吼道,“祖将军,别听他的!赶紧发兵,剿了为首闹事的,以正国法!”

祖大寿不耐烦地一挥手,马鞭在空中甩出响亮的鞭花:“孙总兵,识相就滚开!你的兵聚众闹事,老子是奉了总督大令来的!耽误了军令,你担待得起?!”他身后,三千关宁骑兵慢慢抽出腰刀,寒光在雨里连成一片,冷得吓人。

绝望像冷刀子,扎进每个蓟镇兵卒的心口。有人死死攥住手里的锈矛,指节发白;有人闭上眼,认命等死。

孙祖寿猛地抬起头,慢慢站直身子,雨水顺着他破旧棉甲的裂口往里灌。他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猛地从怀里掏出一块用油布仔细包着的东西——用力一扯,油布散开,露出里面一方沉甸甸的铜印!正是朝廷钦颁、兵部堪合、抚台签押的蓟镇总兵官关防大印!

“王应豸!祖大寿!”孙祖寿声如炸雷,“老子是朝廷钦命、兵部堪合、抚台签押的蓟镇总兵官!按《大明会典》军律,凡我蓟镇的兵,就算有罪,也该由本镇军法处置!你们外镇的兵,无令擅杀我蓟镇一兵一卒,就是僭越!就是谋逆!你们想造反吗?!”

他高举大印,这方代表朝廷法度的印信,好像带着股看不见的劲,让祖大寿手下正要前冲的关宁骑兵猛地勒住马,惊疑不定地瞅着自家主将。

王应豸和祖大寿都愣住了。他们万万没想到,孙祖寿敢在这节骨眼上,搬出朝廷法度来压他们!

“孙必之!你疯了?!”王应豸气急败坏,指着孙祖寿的手直哆嗦,“拿块破印就想拦我?笑话!你问问这些泥腿子,朝廷法度能给他们变出粮食来?能填饱肚子吗?!”

祖大寿更是嗤笑出声,马鞭指着孙祖寿,满脸轻蔑:“孙总兵,少拿大帽子压人!就算你是总兵又咋样?治军无方,纵兵闹饷,这就是大罪!老子今天替朝廷清理门户,谁敢放个屁?!”他猛一挥手,厉声喝道,“儿郎们,给老子……”

“皇上!”孙祖寿声嘶力竭,“皇上已经派京营押着饷银星夜赶来了!银子就在路上!再等一天!就一天!饷银一到,兄弟们必定感念皇恩,安分守己!要是今天动了刀,激起大变,王抚台、祖将军,你们担得起蓟镇十万大军全炸了的干系吗?!皇上雷霆之怒下来,谁扛得住?!谁扛得住?!”    “哈哈哈!”祖大寿像听了天大的笑话,仰天狂笑,“皇上?京营押饷?孙祖寿,你饿昏头了吧!睁开你的狗眼看看!”他猛一指灰沉沉、大雨泼天的天空,“这泼天的雨!京营那些金贵老爷兵,会为你们这群泥腿子,冒雨押银子赶路?做你娘的清秋大梦!皇上在紫禁城里,怕是正搂着娘娘喝热汤呢!谁还记得你们这些边关臭丘八!”

这话戳得每个蓟镇兵卒心窝子疼!

连孙总兵最后搬出的“皇上”和“饷银”,也让祖大寿这张破嘴给捅破了。有人扔了手里的木棍,一屁股瘫坐泥水里,眼神空荡荡的。还有人攥紧长枪,指节发白,准备拼死一搏!

就在这要命的关头——

“万——岁——爷——驾——到——!”

一声尖利到破音的嘶喊,像晴天霹雳,猛地撕破风雨声和祖大寿的狂笑!声音从辕门外高坡上来,一个戴斗笠披蓑衣、几乎和雨幕融在一块儿的骑士喊的!

所有人,不管是泥水里的蓟镇兵,还是马背上的关宁铁骑,抑或是雨棚底下的王应豸、祖大寿,全都浑身一激灵,猛扭头望过去。

只见东南边官道上,一片玄色洪流正冲破雨幕,踏着烂泥,轰隆隆开过来!打头一杆明黄色龙旗,在狂风里猎猎响,虽然被雨水泡透了,沉甸甸耷拉着,可依旧倔强地亮着皇权的威风!龙旗下面,一马当先。马上的人,没穿龙袍,就一身玄色箭衣,外罩油亮蓑衣,头戴宽檐斗笠。雨水顺斗笠边成串滴落,脸看不真切,可那股子气势压得住场!

他身后,是肃杀整齐的骑队。人人都披蓑戴笠,手里握着骑矛。马蹄子踩得积水四溅,轰隆隆逼近。队伍中间,几十辆蒙着厚油布的大车,在烂泥里吃力又坚定地往前挪,车轮子陷进泥里,留下又深又重的车辙印——那里面装的,是够蓟镇十万将士吃上一两个月的饷银!

英国公张惟贤、成国公朱纯臣,一左一右,像护法金刚似的紧跟着圣驾,连那个权倾朝野的九千岁魏忠贤,这会儿也缩在斗笠蓑衣底下,紧紧跟在御马后头,脸上半点平日的嚣张都没了。

大明皇帝朱由检……居然亲自来了?在这泼天秋雨里,带着他的京营兵,押着沉甸甸饷银,来了?!

孙祖寿愣在雨里,雨水冲掉他脸上的泥和血道子。他望着那杆越来越近、在风雨里挣扎却不倒的龙旗,望着那个冲破雨幕、直冲过来的身影,胸口堵得厉害,一个字也蹦不出来。他虽没见过皇上,可紧紧护在两边、神色恭敬的英国公、成国公,还有那个权势熏天、此刻怂得像鹌鹑的九千岁魏忠贤他都认得……除了当今天子,谁还能让这三位这般模样?!

一股说不出的热流猛冲上孙祖寿脑门,他两腿一软,重重跪进泥浆里,肩膀头子直抖,压抑的呜咽被雨声盖住了。三万蓟镇兵卒,像被无形的大浪推着,黑压压跪倒一片,在没边没沿的秋雨里,静悄悄的,只有雨水砸地的哗哗声。

祖大寿脸上的狂笑彻底僵住,变成不敢相信的惊愕。王应豸更是脸白得像死人,腿肚子转筋,差点站不住,扶着雨棚柱子才没瘫下去。

朱由检勒住缰绳,骏马在泥水里踩出几个深坑,稳稳停在辕门前。他抬手,慢慢摘下那顶宽檐斗笠。

冰冷雨水,立马毫无遮挡地冲过他年轻的脸。他眼神锐利,先扫过泥水里黑压压跪成一片的蓟镇兵卒,扫过跪在最前头、浑身泥浆发抖的孙祖寿,最后,目光落在祖大寿和王应豸惊惶失措的脸上。

整个三屯营校场,只剩下哗哗的雨声,和那面龙旗在风里挣扎、猎猎作响的动静。天地间,好像就剩那个玄衣天子,和他身后沉默如山的铁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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