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钱谦益:我们要献忠,但又不全忠(第
第94章钱谦益:我们要献忠,但又不全忠(第十四更)
北京城,东江米巷西头。一座三进四合院,灯火通明。这是钱谦益在京里赁下的宅子。院子不大,胜在清净,离皇城和礼部衙门都近。
二进院正房书房,暖炉烧得挺旺。钱谦益穿着家常道袍,坐在上首的檀木圈椅上,手里端着个青花盖碗,慢慢撇着浮沫。下首坐着三个年轻举子,都是他看重的东林后辈,这次进京赶考,特意叫来。
一个面容清瘦,眼神很亮,是浙江余姚的黄宗羲,字太冲。另两个,无锡顾杲,字子方;桐城陈子龙,字卧子。三人年纪差不多,都是天启年中的举人,而且还是东林后继,这次春闱憋着劲要考中。
“牧老,”顾杲性子急,先开了口,“您这么晚叫我们来,肯定有要紧事?”
钱谦益放下茶碗,扫了三人一眼,脸上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矜持和急迫:“嗯。叫你们来,是有桩事,关乎你们前程。”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陛下……已经下决心,要动山西、陕西、河南那十几家藩王了。”
这话一出,书房里立刻静了。顾杲和陈子龙互相看了一眼,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吃惊。动藩王?这可是天大的事!
“牧老,”陈子龙谨慎地问,“陛下打算……怎么动?”
钱谦益捋了捋胡子,慢慢道:“陛下的意思,是‘割藩府宗禄,养陕晋军镇’!具体说,就是把那些藩王、郡王、镇国将军以上的宗室,迁到京师或者南方富庶省份安置。至于将军、中尉以下的底层宗室,放开限制,准他们种地、做工、经商、读书考科举,朝廷停发禄米,让他们自己找饭吃。当然,万岁爷也不会一步到位,得分步来。”
他目光扫过三人,带着审视:“这次春闱大比,策论题目定了,就是《问宗禄浩繁、秦晋民困、中原力竭,时艰若此,当何以处之策》。”
他身子往前倾了倾,语气加重:“你们要想高中,想在陛下面前露脸,这策论文章,就得敢写!敢在这宗禄上动刀子!要写得透,写得有胆气!陛下要的,是能替他分忧解难的干才,不是只会掉书袋的酸秀才!”
书房里又静了。顾杲和陈子龙眉头紧锁,显然在消化这石破天惊的消息,掂量其中的风险。直接向宗室开刀?这文章写出来,就是得罪天下姓朱的,要背千古骂名的!
钱谦益看着他们犹豫的样子,心里有点不快,面上不动声色:“怎么?不敢写这样的文章?”
“学生不是不敢。”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是黄宗羲。
钱谦益目光转向他:“哦?太冲有什么想法?”
黄宗羲眉头微皱,眼神里带着深思:“牧老,学生斗胆,不是不敢写这文章。只是……学生对这法子本身,有点疑虑。”
“疑虑?”钱谦益挑了挑眉,“说说看。”
黄宗羲吸了口气,道:“学生这次进京,一路走来,经过中州、山东、北直隶好些地方。所见之处,北方凋敝,民生困苦,远不如江南富庶繁华。前些日子,蓟镇、宣府边军因为欠饷十三个月闹饷,差点出大乱子……可见,边军困顿、宗室拖累、辽东战事,加上陕晋连年旱灾蝗灾,早把北地拖垮了,元气大伤。”
他停了停,目光直视钱谦益:“朝廷想解这个困,唯一的法子,似乎就是‘移祸江东’!”
“移祸江东?”钱谦益脸色变了变,这个黄宗羲.肚子里有货!
“正是!”黄宗羲语气肯定,“陛下把藩王、郡王迁到京师或南方富庶省份安置,看着是减轻了北地负担。可是,这些宗室,尤其是亲王、郡王,陛下真能让他们在江南饿死冻死?绝不可能!他们的禄米、安置费用、修王府的花销,最后从哪来?”
他自问自答,声音发冷:“这些开销,最后还不是要摊到江南的田赋、漕粮上?甚至可能巧立名目,加新税!这不是减负,是变着法子又把北方的负担,转嫁到江南百姓头上!”
他越说越激动:“更别说,那些被准许自谋生路的底层宗室,一旦放开限制,让他们离开封地,他们最可能往哪涌?肯定是更富庶、机会更多的江南!这些人突然没了禄米,又没谋生本事,一下子涌进江南,岂不是又一重负担?地方官府能不管?最后,还不是要江南的百姓来承担这额外的赈济和安置?”
书房里静得能听见针掉地上。顾杲和陈子龙听得目瞪口呆,他们只想到写文章的风险,没想到黄宗羲看得这么深,直接点出了政策背后的大隐患。
钱谦益脸缓缓点头,长叹一声:“太冲啊太冲,你想的……很深,很对!”
他猛地站起身,在书房里踱了两步,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对大明的一片忠心:
“可北方已经烂透了!边军饿得嗷嗷叫,就是个火药桶,一点就炸!建虏在关外虎视眈眈,山陕的民变眼看着就要燎原!这是朝廷生死存亡的关头!陛下这么做,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用江南的钱粮,续天下的命!要是北方彻底垮了,边镇大乱,建虏破关,江南就算有金山银山,能保得住吗?!”
他几步走到黄宗羲面前,双手重重按在他肩上:
“你们要体谅陛下的难处!这不是为江南一地打算,是为天下苍生打算!为大明江山打算!”
他的目光扫过顾杲和陈子龙,语气斩钉截铁:
“这文章,不仅要写,还要写得透,写得有担当!要替陛下把这‘割宗禄’的道理,跟天下人讲清楚!讲明白!要写得石破天惊,写得让陛下拍桌子叫好!让天下人知道,我东林子弟,不是只会空谈的,是敢为天下先,能为君父分忧的忠臣良将!” 他松开手,语速飞快,透着急迫:
“时间不等人!北方危在旦夕!陛下需要能臣,需要干吏!你们这次春闱,就是最好的进身之阶!写好这篇策论,考中进士,入朝为官,才能真正参与进去,为国效力,为君分忧!到那时候,你们担心的江南那点事,才有机会在朝堂上,在陛下面前,慢慢想法子,妥善解决!”
他停下脚步,目光如电,逼视着三人:
“要是连一篇策论都不敢写,连这点担当都没有,还谈什么日后匡扶社稷,解救百姓?!嗯?!”
顾杲和陈子龙被说得热血上头,脸上的犹豫一扫而光,只剩下跃跃欲试的劲头。黄宗羲沉默了一会儿,深深看了钱谦益一眼,缓缓点头:“牧老教诲,学生记下了。学生……明白了。”
“明白就好!”钱谦益脸上露出欣慰,语气缓和下来,“明白就好!这道策论,你们回去,好好琢磨。要写得大胆,写得实在!陛下要的,是敢说敢干的忠贞之士!记住,这是你们报效君父,建功立业的第一步!”
他目光扫过三人,恢复了平时的从容,但语气依旧郑重:“去吧。记住,今晚的话,出我口,入尔耳,别往外传。”
“学生谨记!”三人齐声应道,躬身行礼,准备退出。
钱谦益却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又补了一句,声音压得更低:
“对了,还有一事……你们不是寻常举子,是东林后继,江南才俊。若只知一味唱高调表忠心,那还不够!陛下这道题,是出给咱们江南的一道难题!解不好,是要命的!”
三人脚步一顿,愕然看向他。
钱谦益目光幽幽:“陛下……还打算起用周应秋,南下福建,去和那个大海贼郑一官谈笔买卖。”
“郑一官?”陈子龙皱眉,“那个盘踞东南外海的大寇?”
“正是。”钱谦益嘴角扯起一丝冷笑,“谈什么买卖?卖官!把东南海防的权柄,明码标价,‘卖’给那个郑一官!”
“什么?!”顾杲失声惊呼,陈子龙也倒吸一口凉气。黄宗羲眉头紧锁:“陛下……要卖多少才满意?”
钱谦益沉吟片刻,伸出两根手指,又加了一根:“二三百万两……总得要这个数吧?你们写策论时,心里先有个数。”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三人震惊的脸,一字一顿道:
“咱们东林……必须身在局中!只有身在局中,才有破局的可能!或是搅了这局,或是继续和陛下讨价还价!若被挤出了局……”
钱谦益没有继续往下说。但这后面的话,谁要想不出来,就别考什么进士了,回家收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