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兔嘴殉身(2)
第17章兔嘴殉身(2)
除了白眉儿,所有的豺都认为兔嘴理应为群体牺牲自己。兔嘴双目失明,还瘸了一条腿,是个双料残废,早该被生活淘汰掉了。从日曲卡山麓出来,要不是兔嘴老滑倒老跌跤影响了整个豺群的行进速度,豺群早就在暴风雪来临之前赶到野猪岭了,也不会被困在这个石钟乳溶洞里。从这点推理下去,兔嘴是造成豺群目前这个生存危机的罪魁祸首,就算是赎罪,也该让它献身。每一匹豺心里都很清楚,假如就这样空着肚子走出洞去,很多豺都会因虚脱而倒毙在雪地里;肚子里必须要有内容,这内容非兔嘴莫属。少了兔嘴,埃蒂斯红豺群的整体力量不会受到丝毫损害,相反,还少了一个累赘和包袱。
平心而论,众豺的这种选择还算是公正的。
可白眉儿不是这样想的。兔嘴几次救过它的命,没有兔嘴,这世界上也不会有它白眉儿的,它怎么能让豺们把兔嘴吞噬掉?兔嘴的腿是为它而瘸的,两只眼睛里有一只是为它而瞎的,对它来说,兔嘴恩重如山。别说兔嘴还活着,就是死了,它也不能让兔嘴受到残害!
呦呦,它使劲叫起来。
——兔嘴是在同恶狼搏斗时被抠瞎了两只眼睛,它是为群体利益而残废的,它是功臣,你们却要吃掉它,你们还有没有一点良心啊?
——假如没有兔嘴,埃蒂斯红豺群早就被狼群赶过怒江去了,历史的功绩不容抹杀,它理应得到你们的爱戴和尊敬!
豺们对白眉儿激动的嚣叫无动于衷,仍用饥馑贪婪的眼光注视着兔嘴。
如果是在人类社会,不仅一般的残疾者会受到照顾,因集团利益而受伤致残的人还会受到社会的敬重,有专人负责照料他们的饮食起居,享受着崇高的荣誉。尽管这些人已不能生产也不能战斗,纯粹是累赘和包袱,但人们不会抛弃他们,这就是人的天良和道德。豺就不同了,豺没有功劳簿,也不珍惜历史;无论是谁,昨日的光荣决不能当做今天价值的砝码;所有的道德都服从一个原则:汰劣留良。
你残废了,你没用了,为了群体的生存必须牺牲一个,那么,即使你是豺王或王后,也没有豁免权的。
兔嘴瑟瑟发抖,哀嚣着,朝白眉儿身上挤。它虽然眼睛瞎了,什么也看不见,但从声音里已感觉到发生了什么事。
白眉儿舔舔兔嘴的额角,别害怕,有我在,谁也休想伤害你。兔嘴信任地把头靠在它的腰上,安静下来。
七八匹大公豺分成两队,贴着洞壁,从左右两侧朝白眉儿身后迂回过来;很明显,它们是要担当执法队,不,是担当刽子手的角色。
白眉儿慢慢后退着,把兔嘴塞进一个凹形的石旮旯里,这样就可保护兔嘴免遭来自背后的袭击。然后,它摆出一副扑咬的姿势,发出一声声让豺听着毛骨悚然的嚣叫。
七八匹大公豺被迫停了下来,你望我,我望你,突然一齐仰起脖子嚣叫起来,立刻,堵在石洞口的母豺和幼豺也跟着嚣叫,叫声忽而委婉绵长,忽而高昂激越,忽而凄厉哀怨,忽而气势汹汹。白眉儿一听就明白,这是豺们在向它倾吐复杂的情愫,既赞美它高大勇猛,又埋怨它优柔寡断,既有恳求的意思,也有威胁的成分。可以说,这是一种全民公决,也是一种最后通牒。
这些饿疯了的豺,是什么傻事都干得出来的。白眉儿心陡地缩紧了,它明白自己目前的处境,它虽然是优秀豺王,也无力与整个豺群抗衡的;它虽说会两级前扑和空中噬喉,但在一个空间十分狭小的石洞里,根本无法施展这些绝招;在这个小小的石洞里,只能是扭成一团混战一气,它寡不敌众,很快就会被饥饿的豺群撕成碎片的。
唉,要是现在突然从洞外蹿进来一头野猪就好了,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了,但这是异想天开,不可能的。
唉,要是现在哪匹幼豺像鹿踢儿那样突然倒毙,也能度过危机,但好几匹幼豺虽然已饿得快虚脱了,一时半刻却还死不了。
它经过九死一生的磨难,好不容易成了埃蒂斯红豺群的豺王,却马上要变成豺群的食物了,想到这一点,一阵悲哀袭上心头。为了一匹双目失明其丑无比又瘸了一条腿的母豺,牺牲掉自己,这值得吗?关键问题还不在这里,它被豺群咬死了,兔嘴会怎么样?极有可能豺群咬死它后,一不做二不休,捎带着把兔嘴也收拾了;就算豺们网开一面,放过兔嘴,兔嘴瞎眼瘸腿,能活下去吗?这么说来,不管它牺不牺牲自己,兔嘴都免不了一死。既然这样,它又何必为兔嘴白白殉葬呢。其实,双目失明,又瘸了一条腿,无法觅食,也无法行走,活着又有多大意思呢,假如换了它,它真觉得活着还不如去死呢。
或许,它确实该学得更现实些。
它犹豫着,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跳开去。这其实并不难,它不好意思直接闪开的话,可以装着是向大公豺察迪扑过去噬咬,声势可以造得大一点,大声嚣叫,磅礴起跳,它跳得太猛太高了,情急之中忘了是在空间有限的石洞里,这是完全可能的,也是说得过去的,它一头撞在洞顶的岩壁上,撞得眼冒金星,当然也就没扑到察迪身上,而是落在对面的空地上,它喘着气,竭力想使自己缓过劲来。这样就足够了,早已等得不耐烦了的豺们决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肯定会在它起跳落空的一瞬间朝失去了庇护的兔嘴冲过去的。又瞎又瘸嘴唇还豁了个v形口子的兔嘴决不会是几匹穷凶极恶的大公豺的对手,要不了几秒钟,身体就会被卸开。木已成舟,它当然没必要再跟整个豺群过不去了。这样做一箭三雕,一是能保证埃蒂斯红豺群吃到食物恢复体力顺利穿越雪山垭口,二是它不仅保全了性命还能稳稳当当地继续做它的豺王,三是它可以对自己解释说它并非出卖兔嘴而是偶然失误让大公豺们钻了空子,也就不用内疚、伤感和痛苦了。
这主意确实不错,做起来也不困难。
它先气沉丹田地长嚣一声,然后四肢弯曲准备起跳了,突然,它觉得应该再看兔嘴一眼,不管怎么说,兔嘴在它小时候曾像母亲一样给过它温暖,就算是和遗体告别,也该再看兔嘴一眼的。它扭过头来,正好和兔嘴脸对脸。兔嘴两只黑洞洞的眼窝流动着一抹幽深的光泽,脸平静得像结冰的湖面,刚才恐惧的表情消失得无影无踪;身体也不再像刚才那样偎缩在它背上,而是贴紧岩壁,离它足足有一尺多远,好像要同它保持一定的距离似的。它的心像突然被刺了一刀似的疼,兔嘴虽然眼睛看不见,但心如明镜,能洞察一切;兔嘴用一颗残疾者敏感的心,感觉到了它的犹豫和动摇,或许还感觉到了它内心隐秘的企图;兔嘴脸刹那间变得平静,是因为知道它就要用一种巧妙的办法抛弃它,生的希望已经绝灭,反倒不觉得害怕了;兔嘴不再偎缩在它背上,是知趣地自觉地离它远一点,是不愿连累它。
白眉儿羞愧得真想用爪子撕破自己的脸。想当初,在前任豺王夏索尔嗅闻到它身上豺毛深处有狗的气味而招来一伙大公豺准备处死它时,兔嘴奋不顾身地罩在它身上,不仅如此,当夏索尔把兔嘴咬得皮开肉绽时,兔嘴仍坚定不移地用自己的身体庇护着它,直到被咬断一条腿,失血过多昏死过去。假如当时兔嘴也多长一个心眼,耍点滑头,在夏索尔把它背部咬伤后,装着无力抵挡夏索尔的凌厉攻击,从它白眉儿身上栽落下来,是完全说得过去的,一匹普通的母豺怎么会是豺王的对手嘛。这样的话,兔嘴既能算是救过它,而自己的腿也不会被咬断,两全其美。然而,兔嘴并没耍这样的小聪明,而是不惜流干血也救它救到底。
还有在怒江浅水湾同狼群那场酷烈的厮杀中,兔嘴已经被一匹灰狼抠瞎了左眼,但当看到它白眉儿就要被大花狼咬住颈窝的时候,不顾一切地蹿上来咬住大花狼一条后腿,大花狼举起尖利的狼爪去挖兔嘴的右眼,这时候假如兔嘴闪一闪私心杂念,松开咬住大花狼的嘴,也是完全合情合理的。它已经瞎了一只眼,当然要格外珍惜剩下的最后一只眼,双目失明对没有残疾者协会的豺来说和死亡基本上是可以画等号的,谁也无权指责它要保住一只独眼的愿望,然而这么一来,它白眉儿就必死无疑。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兔嘴没有任何犹豫,宁可自己变成瞎眼豺,也决不松口,使它白眉儿转危为安,转败为胜。
和兔嘴相比,白眉儿觉得自己卑鄙得就像一堆臭狗屎。在关键时刻,兔嘴都是真心实意地救它,而它却虚情假意地想耍手腕出卖兔嘴。它觉得兔嘴像面镜子,照出了自己的丑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