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将军
“姜护卫。”严风俞声音冷冷的,回过头,滴着血的刀尖指向姜金水的脖颈。
姜金水断了一条胳膊,仅剩的一条胳膊也被他自己的刀穿透了,定死在了他身后的桃树上,鲜血浸透了他的衣衫,即使隔着陈年的旧疤,也能看出他面色惨白,命不久矣。
面色不变,姜金水哑着嗓子道:“严护卫,我活不了多久了,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在我死之前,你能再听我讲个故事吗?”
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何况姜金水素来少言寡语,能让他憋不住一定要在死之前讲出来的,一定是对他来说非常要紧的事情,可惜严风俞已然力竭,对旁人的故事全然没有兴趣,闻言只是轻轻一笑,丢下一句“赶着找人,有事儿晚上托梦告诉我吧”,便转身离开。
“那年是元武三年,太祖刚刚登基不久,西北叛乱,罗将军领军出战,返程途中捡了一个小孩。”姜金水自顾自开始说了,“那小孩自小没爹没娘,猪狗一样把自己拉扯长大,从没见过罗大将军那样的人物,英武雍容,气度不凡,简直就像是神仙下凡一样。”
轻轻笑了笑,笑容扯动了眼角新结的痂,淌下了一丝血来,好像红色的眼泪。
“那小孩跟在罗将军身边长到十三岁,他一身的功夫是将军教的,为人处世的道理也是跟将军学的,将军教他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要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还教他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他把这些训诫牢牢记在心里,跟着将军四处征战,纵然辛苦,却甘之如饴。”罗将军?罗时平?
听到这里,严风俞脚步顿了顿,“古来名将遭人忌恨,罗将军他实在太出风头了,落得那样的下场,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好一个古来名将遭人忌恨!”姜金水哈哈一笑,“将军驰骋沙场二十余年,斩获敌首无数,落下一身的伤病,临了了,却落了个古来名将遭人忌恨的下场,哈哈哈哈,严护卫,你说这好笑不好笑?”
严风俞没有说话,姜金水自顾自地又笑了一会,笑着笑着,他就笑不出来了,声音里慢慢地染上了哭腔,他吸了吸鼻子。
“没过多久,太祖皇帝薨了,先帝即位,将军征战途中收到一道圣旨,令他即刻返回京中。将士们一早就听到京中传来的风声了,先帝重文臣轻武将,还是太子的时候就对我们将军颇为忌惮,如今坐稳了位置,势必要对将军下手,那道旨令明为召回,实际上却是软禁,可是这些我们都知道的东西,将军怎么会不知道呢?”嗤笑一声,继续道:“可是当我们劝谏将军以自身为重的时候,你猜将军说了什么?”
「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
「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冷风卷走了一声轻叹,严风俞回头看他,犹豫着该说些什么,就听他继续道:“严护卫你说,罗时平他是不是就是个大傻子?”不等严风俞回答,他又自顾自地笑起来,“哈哈哈……傻,太傻了,他念着太祖的那点儿知遇之恩,不愿背弃他的子孙,可是人家又是怎么看他的呢?哈哈哈,眼中钉肉中刺也不过如此!”长久的沉默。
“后来呢?”严风俞打破沉默。
“哪里还有什么后来?”姜金水语气淡淡的,“刑部的死牢,进去了就是九死无生,何况那么多双眼睛盯着。高楼起时,他们巴结奉承,高楼塌时,他们恨不能啖其肉饮其血,哈哈哈哈……谋逆,他们竟然说将军谋逆?你见过哪个谋逆的明知没有活路,却要以死明志的?可是先帝信了,哈哈哈,先帝竟然信了!我们都知道,将军已经活不成了,只想保下将军在这世上的唯一血脉……”血脉?
严风俞怔了一怔,如果他没记错的话,罗时平阖家入狱,满门抄斩,怎么还留有血脉?
“……那时案子还没查完,陈家还没被牵连上,我们几个便赶在禁卫军上门之前,把陈家小姐送去了落霞山庄,盼着齐老庄主能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收留陈家小姐一些时日,等风头过去,我们再把人接走。”说到这里,姜金水顿了一顿,眼底深处那股浓到化不开的哀伤慢慢消散,逐渐流露出不屑与不忿,“齐老庄主不愧是声名显赫的武林盟主,真是好大的气派!”
「庙堂之事不管,民生之事不管。」
齐老庄主当选武林盟主时,曾立下这两不管的处世原则。
“他没理你们。”严风俞道。
姜金水见他一语点破,不由得面露诧异,点了点头,苦笑道:“他不仅避而不见,还让家仆将我们扫地出门,”一声轻叹,“回程途中,我们又遇到了流匪,陈家小姐……”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开始变得哽咽,“陈家小姐……连同将军未出世的孩儿……都……都……哈哈……都没了……都没了……”目光穿过严风俞,盯着虚空中的某一处,像是喃喃自语,也像是隔着时空在跟罗时平对话,“将军……都怪我们……怪我……怪我平日不用功才没能……没能救下……陈小姐……将军……将军……都怪我……怪我……小姜对不起您,对不起您的救命之恩……小姜对不起您……”
这就是他恶犬一样与落霞山庄死磕的原因吗?
四下寂寥,夜风卷起一地的花瓣儿,渐渐地,呜咽声与哭诉声一块低微下去,几不可闻,严风俞看向他,他的脑袋不知何时已经低垂下去,没了生机。
暗淡的星空亮起了点点繁星,严风俞握了握拳,终是上前几步,轻轻阖上了他的双眼,回过头,祁云岚正站在他身后的不远处,怔怔地望着某一处。
心脏漏跳一拍。
严风俞吞一口吐沫,刚要上前几步,忽而发现祁云岚的表情有些不对劲,他顺着祁云岚的目光望过去,只见淡淡的月光下,祁朝天单膝跪地,祁云弘伏在他的肩头,若不是胸口各有一个巨大的血窟窿,这二人看起来就像是低头絮语一般。
斯人已逝,劝说的话语多说无益,严风俞几步走上前,大手抚上祁云岚的面颊,声音因为激动而略微颤抖,“云岚,你——”
岂知他一句话还没说完,祁云岚就跟只受惊的猫儿一般,迅速地后撤几步,清冷月辉下,那双杏眸里流露出毫不掩饰的警惕与戒备。
严风俞猜测他是误会了什么,便把刚刚发生的事情讲给他听。
——祁云弘束缚住祁朝天后,祁朝天蛮力挣扎,起初,严风俞只想断掉祁朝天手筋脚筋,让他失去行动能力,可是祁朝天即使被人束缚,动作依旧迅捷,打斗间,祁朝天一刀捅了祁云弘的心脏,眼见着祁朝天即将挣脱束缚,严风俞清楚自己倘若再不下狠手,下一个没命的人就是他自己,于是他再不犹疑,趁着祁朝天的刀还没拔出来之时,一刀结果了这位武林传奇前辈的性命。
“事情就是这样。”严风俞道,克制着没有走上前。
祁云岚定定地望着他,目光里带着审视的意味,看了一会,忽又撇开脸。
“我爹中毒了?”他道:“什么毒啊,怎么这么厉害?”说这话时,他一手攥着自己的衣袖,一手扶着墙,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声音却是轻到几不可闻。
严风俞想了想,摇头,“不清楚,风哥也没听说过。”
“原来如此。”祁云岚笑了一下,那笑很淡,来得快,去得也快,于是敏锐如严风俞,也没察觉到,那笑里暗含的一点儿讽刺意味。
“云岚,”严风俞目光描摹这张他日思夜想的轮廓,白皙的面庞,单薄的身躯,因为用力而微微紧绷的下颌线条。
“你长高了,也瘦了,”严风俞道,一面说着,他一面走上前,到了祁云岚面前,他张开手臂,慢慢地将人拥入了自己的怀中,“嘘,不要怕,你还有风哥,风哥会保护你的。”
熟悉的体温侵袭过来,祁云岚却像是感到了一股彻骨的寒冷一般,不可控制地颤抖了一下,他咬紧了牙关,直到嘴巴里尝出了血腥味,才平复好心情,用力地吐出那几个字。
“嗯,风哥,你来了就好了。”***山庄分了前院与后院,两处通过一个地道相连接,等待情绪稍稍平静下来,两个人便将祁朝天等人运至后院的竹林内,悉数安葬。
旭日初升,祁云岚走到每个墓前,挨个叩头,只叩头,不说话,一百二十三个墓穴,一百二十三个墓碑,还没过半,祁云岚的额头已经沁出一层细密的血珠,严风俞拦不住他,只能放他去。
到了最后一个墓前,祁云岚扶着墓碑,慢慢跪下,他看着墓碑上自己亲手刻上去的字,眼眶渐渐红了。
“爹——”他哽咽道:“爹——”
像是有千言万语梗在心里,祁云岚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于是他弯下腰,一个接一个地开始叩头,直到地面出现一个浅浅的凹坑,泥沙上也沾了他的血迹,他还是没有停下的迹象。
“云岚,你——”
严风俞察觉祁云岚有点儿疯魔的前兆,于是再不犹疑,一记手刀切向他的后颈,等他软倒在地上,再把他抱去后院。****这处的院落里亦是种满了梅树,不像前院,这里没有横七竖八的尸体,也没有擦不干净的血迹。
严风俞挑了一间厢房,点上灯,将祁云岚放在床上。
打水擦脸,脱衣盖被,弯腰亲了亲他的嘴唇,严风俞推开门出去,看见角落里的梅树旁边立个一口石井,井口被几块巨石封住,旁边散落一地的碎石,正当中插着一柄宝剑。
严风俞瞧着这剑眼熟,走过去细细打量,看见剑身上铭了“风花”两个字。风花?
严风俞恍然,他淡淡笑了笑,抛下石井,提着水桶,转身朝另一口水井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