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1章何远
第0011章何远
不似内地人喜欢暖房做客,香港人好少去别人屋企,或许也是狭窄的居住环境实在让人难以开口相邀……但很奇怪的是,何远报给吴桥的地址,一听就像是某处公寓。
跟着谷歌地图找过去,果不其然就是。
怪事哦,难不成这位何先生其实也财不外露,是个钱多到没处烧的主?
虽然好奇,但这些纯属臆测,吴桥还是按了电梯往上,恭恭敬敬地敲开了何先生的门。
来应门的是个看着有些憔悴的年轻男人,穿着休闲西装和白衬衫未打领带,长相十分清秀,白净高挑,是很典型的南方人样貌。
但不似港岛本地人,一定要说的话,倒像是江浙人。
吴桥有些好奇地问:“何先生是哪里人?”
没成想,话音刚落,何远就在桌上甩下一张香港id没好气地应道:“香港人,怎么了?”
当然没怎么,虽然一看就是临时身份证,但吴桥没有再反驳什么。
顾客就是上帝咯,上帝的爱人是大卫王,所以,王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生与死,其实是个好难讨论的话题哦。
尤其是对于唯物主义者来说,任何东西都是由微小的粒子组成的,不会消失也不会凭空出现,可是你又如何能叫他们去相信,周围物质化的一切其实也是死去爱人们的粒子?
那样好像更残忍,永远不会再回来的,变成一桩桩一件件再也没有思考和生命的粒子。
也像是佛说的六道轮回,想要重新再入人间道也没有那么容易。
生与死离得那么远又那么近,没有很明显的距离界线,轻轻一跃就跨过森罗掉进地狱。
可人间都有好多的地狱,这又作何注解呢?或者人间道本就是恶道,佛经是骗人的,所谓三恶道,应该是四恶道才对。
哎呀,想得远了。
何远那边泡好了茶,请吴桥在窄窄的客厅坐下,他这时候才发现,这根本也不是一间房,更像是内地由二房东重新拆分后重组的廉租公寓。
他不知道,在香港,这样的廉租公寓其实叫做㓥房。
截至目前统计,全港共有9.2万间㓥房,㓥房居民接近21万,而公屋的轮候时间平均由3年升至5.3年。
只有本岛的永久居民可以申请廉价公屋,吴桥其实有点唏嘘,这位何先生也算是港八大master毕业的高级人才,归返内地就算想要在沪市落户应该也不算太难,究竟为什么偏要留在港岛住着鸽子笼等永居呢?
“葛呈怎么死的?他的葬礼还未办?”何远先出声问道:“他真的死了?为什么?”
“嗯。”
他为什么死,吴桥点会知?
“警署结案是自杀的,遗体还停在九龙公众敛房。何先生,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作主带你去看最后一眼……但葬礼不能叫你入内,主家的意思,替人办事,别为难我啲。”
何远沉默了,倒也没有悲恸掉泪,可就算他没有哭,那张脸的表情与葛女士也不同。
吴桥能感觉到,他是在感受的。
感受巨大到铺天盖地的哀痛,然后被那样的东西砸懵了神,连一滴泪都掉不下来。身体好像变成了一只巨大的、没有开口的容器,把什么情感,把人的命都吞进去了,然后像盛夏夜里的西瓜一样,从内部开始一点点腐烂成一滩血水了。
吴桥知道,他应该需要一点实感,需要这个世界做出的反应,需要知道死亡的距离。
就像那时的他自己一样,接过唯一能够证明父母已经离世的大额支票,站在所有悲伤哭泣的陌生人中间,变成一只茫然又无措、极度腐烂却外表完美的西瓜。
于是吴老板从包里拿出了那张,敬告遗体腐败的通知单说:“要不要去看一眼,何先生,你自己做主吧。但是我必须说,葛生最后的心愿是再见你一面……”
何远的呼吸一瞬一瞬地断了线,然后突然从桌前站了起来,捡起那张香港id丢出去,砸在入户门前的镜子上,发出砰的响声,不太吉利。
然后一句话都没讲,他颤抖着捂着脸蹲了下来,蜷缩起来,胳膊用力地积压着胃和胸口,然后就这样倒在地上。
去还是不去,什么都没话。
吴桥自觉没资格催促他,只是觉得奇怪,这人的反应比葛呈的母亲还要生动,他好像更接近于葛生同这个世界脆弱而微妙的连接。
但他们分开了吧?应该是分开了,何远还在香港做嘢,但葛生是离了港岛,最后选择死回这里……爱,吴桥觉得可怕,爱让人活下去,爱叫人分泌多巴胺同肾上腺素,爱叫人丧命。
爱给人勇气,竟然也暗自包括了产生死志的勇气。
“先去、吃饭吧?”吴桥莫名地开口道:“去吃红磡鸡煲皇好不好?吃完了鸡煲我带你去见葛呈。”
人在肚饿的时候,是会体察到悲伤的。
吴桥意识到食欲、死欲、爱欲……这三者其实根本就没有分别。
在回到杭城的那个下午,没有见到父母遗体却同样在一阵虚无中产生死志的他也是突然觉得肚饿,然后迅速赶来的程灿把他拉了起来,跑去奎元馆吃了一碗最最普通的虾爆鳝面。
在把咸香面条卷入口腔的那一刻,胃袋一点点充盈起来的时候,食欲短暂的代替了死欲,让吴桥复又产生了还要继续活下去爱的念头。
说fortablefood好像也不太恰当,但吴桥记得程灿说的,他们两人是程老板大学时的同学,那也就是龙港理工,正毗邻红磡。
吴桥想,要叫人活下去,就要先让他想起食物的味道。
所以他说,不如我啲去食红磡鸡煲皇先咯。
……何远短暂地沉默了片刻后,捡回id卡点了点头说:“好,我去见他……我去见、见他。”
他的嗓音抖得厉害,害怕吧,吴桥猜,大概是要害怕的。
害怕死,害怕生。
害怕死的人已经死了,可生者还要继续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