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见你
想见你
又是一年上巳节,春和景明。
昔日宁静质朴的栖霞村,如今因电影《姜璃的治愈之旅》而声名大噪,游人如织。青石板路被摩肩接踵的脚步磨得发亮,空气中弥漫着各种小吃的香气和热闹的谈笑声。
村口那棵见证过无数心愿的老榕树下,更是人头攒动。穿着靛蓝色碎花裙子的李奶奶,脸上的沟壑似乎又深了几许,刻满了岁月的风霜,但那双眼睛却依旧明亮有神,透着庄稼人特有的矍铄。她身前围满了兴奋的游客,争相抢购着竹篮里鲜艳的红绸布。
“十块一条,十块一条!别抢别抢,都有份儿!”李奶奶笑得见牙不见眼,布满老茧的手麻利地收钱递布,声音洪亮。
不多时,满满一篮子的红绸便见了底。
苏桃站在不远处的人群外,静静地看着这喧闹又充满生机的场景,唇角不由得弯起一丝浅淡的笑意。她走上前,声音温和地打趣道:“李奶奶,几年不见,您这红绸的身价可翻了一倍呀!”
李奶奶闻声擡头,浑浊的眼睛在看清苏桃的瞬间迸发出慈爱的光芒:“哎呀!是桃丫头啊!可不是嘛!”她亲热地拉住苏桃的手,嗔怪中带着自豪,“都托你那部好电影的福!现在这十里八乡的,还有城里头的人,都爱往咱这跑,就为了沾沾这棵老榕树的福气!十块钱?抢着要呢!”说着,她神秘兮兮地从贴身衣兜里摸出一条叠得整整齐齐、颜色格外鲜亮的红绸布,不由分说地塞进苏桃手里,“喏,这个,奶奶特意给你留的!不要钱!就当是谢谢你,把咱们栖霞村拍得那么好,让这么多人都知道!”
苏桃心头一暖,指尖摩挲着光滑的绸面,郑重地收下:“谢谢您,李奶奶。”
巨大的榕树冠如华盖,投下清凉的浓荫。枝桠间,早已系满了无数崭新的红绸,在春风中轻轻摇曳,像一片片承载着祈愿的火焰。一对对情侣依偎在树下,神情专注地在绸布上写下对未来的憧憬与誓言,虔诚地系上枝头,期许着古老榕树的祝福。
苏桃寻了一处稍显安静的树根坐下。
她摊开掌心那条鲜艳的红绸,阳光透过叶隙洒落其上,映得那抹红色格外刺眼,也格外温暖。
她拿出一支毛笔,笔尖悬停在绸面上方,微微颤抖。片刻后,她深吸一口气,一笔一划,无比郑重地写下:
顾源,我想见你,哪怕是在梦里。——苏桃
字迹清秀,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自三年前那个吞噬一切的雨夜,那个翻山越岭只为给她一个惊喜的少年,便如同人间蒸发。
搜救队在那片泥泞的群山中苦苦搜寻了半个多月,最终连一片衣角、一件遗物都未能寻回。
他彻底地、永远地融入了那座埋葬了所有欢笑与希望的大山。
曾经笃信科学的苏桃,在经历了蚀骨之痛后,竟也开始期盼虚无缥缈的奇迹。哪怕只是在午夜梦回的幻影中,能让她再看一眼他的笑容,再听一声他的呼唤……这思念,已深入骨髓,日夜啃噬。
她小心翼翼地站起身,踮起脚尖,将这条饱含血泪思念的红绸,系在了榕树高处一根向阳的枝桠上。
阳光穿过新叶,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做完这一切,她仿佛耗尽了力气,重新坐回树根,从随身的帆布包里拿出那本早已翻旧、书页泛黄的《小王子》,就像四年前她第一次独自来到栖霞村时那样,安静地翻阅着。书页间似乎还残留着那年夏日阳光的气息,只是物是人非。
微风乍起,穿过茂密的榕树冠,千万片绿叶沙沙作响,如同一声悠长的叹息。几片新生的嫩叶打着旋儿飘落。
忽然,一条褪色得厉害、边缘甚至有些破损褴褛的红绸布,被风温柔地卷起,飘飘荡荡,如同迷途的归鸟,不偏不倚,轻轻落在了苏桃摊开的书页上,覆盖在小王子和玫瑰的插画之上。
苏桃微微一怔。
这条红绸显然已在树上悬挂了许久,颜色从鲜红褪成了暗淡的浅褐色,布料也被风雨侵蚀得脆弱不堪,字迹更是模糊不清。她下意识地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屏住呼吸,极其轻柔地将它从书页上拈起,小心翼翼地展开。
岁月的侵蚀让墨迹晕染、淡化,但那一笔一划的轮廓,早已深深刻入她的灵魂。她几乎是瞬间就认出了那熟悉的、带着少年特有清隽力道的字迹:
苏桃,我想见你。
——顾源
没有日期,没有多余的修饰。
只有这六个字,穿越了漫长而残酷的时光洪流,猝不及防地、重重地撞进了她的眼底!
刹那间,苏桃的呼吸停滞了!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她几乎蜷缩起来。滚烫的泪水瞬间盈满眼眶,视线一片模糊。
恍惚间,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穿着干净白衬衫、笑容清澈如夏日晴空的少年,正站在摇曳的树影下,眼眸明亮地注视着她,用他那清朗温柔的嗓音,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桃桃,我想见你。”
这不是梦,却比梦境更虚幻;这不是奇迹,却比奇迹更锥心!这是他当年亲手系上的祈愿,是他未曾说出口的、跨越了生死也无法阻挡的思念!它在这里,在风里雨里日晒雨淋里,无声地等待了那么久,只为在这一阵风起时,飘落到她的掌心。
汹涌的悲恸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苏桃苦苦维持的所有坚强。
她紧紧攥着那条褪色、脆弱却重逾千斤的红绸布,仿佛要抓住最后一丝他的气息和温度。滚烫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如同断了线的珍珠,大颗大颗地、无声地滚落,迅速浸湿了掌心那承载着无尽思念的陈旧绸布,也晕开了上面那模糊却永恒的字迹。
她将额头抵在冰冷的树根上,单薄的肩膀无声地剧烈颤抖着,所有压抑的、无处安放的思念与痛楚,都在此刻化作无声的泪雨,肆意流淌。
春风依旧温柔,拂过满树新系的红绸,也拂过她手中那条来自时光深处的、褪色的旧愿。沙沙的树叶声,如同一声悠长而悲悯的叹息,回荡在喧闹又寂静的栖霞春光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