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影留痕
焚影留痕
连日的阴雨终于消停，天空洗过般明净。
江府的院墙根下，那口铁皮火盆正烧得极旺，火焰舔舐着盆沿，发出噼啪的、近乎炸裂的声响。
十几名佣人无声地忙碌在后院角落，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腥气、旧物的霉味，以及火焰吞噬一切时那股焦糊的呛人气息。
江老太枯瘦的手指撚着乌沉的佛珠，干瘪的嘴唇无声翕动，眼皮耷拉着，仿佛眼前这焚烧的并非她儿媳半生的痕迹，而只是一堆无用的枯草败絮。
江镇岳站在不远处，背脊挺直如松，神情是浸透了寒水的平静。
他身边半步之后，立着沈念姝，她微微颔首，目光沉静地掠过那些被投入火舌的物件，手指轻轻搭在江镇岳的臂弯上，姿态从容而笃定。
这后宅的大清理，是她提的意——“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总该有些新气象，也…算是祭奠故人吧。”
何晚秋生前的绫罗衣裙、泛着幽光的红漆首饰盒……一件件、一箱箱被面无表情的佣人从幽暗的厢房里擡出，然后，毫不犹豫地投入那口贪婪的大火盆。
最后被擡出的，是那面镶着小叶紫檀边框的梳妆镜，镜面蒙着厚厚的尘，映出跳跃扭曲的火光。
两个壮实男仆擡着它，像擡着一具棺木，沉沉地投进火中。火焰猛地一蹿，发出欢快的“呼啦”声，木质镜框迅速卷曲、焦黑。
院角更偏僻些的地方，也拢着一小堆火。
江婉柔独自立在那里，静静看着几件颜色早已黯淡的旧衣在火舌里蜷缩、消失。
雀儿怯怯地过来回禀：“大小姐，您屋里的…夫人留下的东西，应该，应该都在这儿了。”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
“嗯。”江婉柔应了一声，没看火堆，目光却落在雀儿低垂的、涨得通红的脸上。
她唇角忽然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雀儿，脸怎么红成这样？”
雀儿的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衣领里。“…火…火烤的，小姐。”
“哦？”江婉柔的目光掠过雀儿绞紧衣角的手指。
那卷小小的、带着体温的胶卷已被她不动声色地拿入掌心，“放心，你办的事，我心里记着，绝不会亏待你。”
雀儿肩膀猛地一抖，嘴唇抿得死白。
“小姐，”她像是急于摆脱这无形的重压，声音更低了，“顾总来了。”
江婉柔擡眼望去。顾震正穿过庭院走来，手里紧握着一个厚得惊人的牛皮纸文件袋。
“回来了？”江婉柔的声音听不出起伏。
顾震的目光扫过那堆即将熄灭的余烬，焦黑的残骸里还有未燃尽的织物边角。“烧什么？”他问。
“我母亲的东西。”江婉柔答得干脆，侧过脸吩咐，“雀儿，再去我房里看看，别落下什么。”
雀儿如蒙大赦，飞快地瞥了她一眼，匆匆应声退下。
顾震没再追问，上前一步，将手中沉甸甸的文件袋递过来。
“查清了。沈念姝和江雪月排挤你，安排江策远进公司，全是她们在背后操纵。那份所谓的dna鉴定，不过是个障眼法。真正的目的，是让江策远借此机会，侵吞公司股份。”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所有证据，都在里面。”
江婉柔没有立刻去接。
她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目光掠过远处被众人簇拥着的沈念姝，那女人正低声对江镇岳说着什么，侧脸线条柔和，唇边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她们就那么笃定，”江婉柔的声音像结了冰，“笃定我是个冒牌货？”
“真假对她们来说，其实并不重要。”顾震语速很快，带着看透棋局的冷静，“抛出这个疑点，只是为了搅浑水，吸引江镇岳和老太太的视线，好让她们在暗处更方便地转移资产、蚕食股权。当然，”
他深深看了江婉柔一眼，“你的一些反应，让她们更确信自己抓到了把柄，行事也就越发肆无忌惮。若能借此机会把你彻底踢出局，对她们而言，有百利而无一害。”
江婉柔终于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粗糙厚重的牛皮纸袋时，沉甸甸的重量压得她手腕一坠。
一股蛰伏已久的暴烈怒意，猛地从心底窜起。
“不够！”她猛地收紧手指，声音从齿缝里挤出，“光凭这些，远远不够！不足以让她们……彻底消失！”
顾震心头一震。他第一次在江婉柔脸上看到如此陌生的神情。
眼前的女子，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无形的寒霜。那些刻意的讨好、小心翼翼的隐忍，如同被这盆大火焚烧的旧物，消失得无影无踪。
“婉柔……”他下意识地想说什么。
她却已转过头来，目光直直地撞进他眼底，那眼神竟带着奇异的平静。
“顾震，”她唤他名字，语气甚至算得上温和，“我很好，只是终于想明白了，”
她的目光扫过远处被沈念姝挽着的江镇岳，扫过撚着佛珠无动于衷的老太太，最终落回顾震脸上。
“在江家这地方，眼泪和温顺，只会让人更快地被啃得骨头都不剩。想活下去，活得像个人，”她一字一顿，“就得把自己，磨成一把刀。”
说完，她将那份沉甸甸的证据紧紧抱在胸前，如同抱着最后的盾牌和武器，走向那堆即将熄灭的余烬。
恰在此时，一阵风打着旋儿掠过地面。
一片未被烧透的、巴掌大小的东西，被风卷着，从灰黑的残骸里打着滚儿飘了出来，不偏不倚，落在她沾了尘土的鞋尖前。
江婉柔脚步顿住，低头看去。是一张旧照片，边角已被火焰燎得焦卷发脆。她蹲下身，拂去照片表面的浮灰。
那是一张她之前从未看过的照片，照片上是年轻时的何晚秋。
她穿着素雅的旗袍，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裹在襁褓中的婴儿。她的唇角弯着，那笑容清澈又宁静，带着初为人母的、小心翼翼的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