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祖归宗
认祖归宗
江府深宅,如一头蛰伏在旧时光里的巨兽,高墙隔绝了市井喧嚣。
江婉柔的存在,像一泓清泉注入这略显凝滞的潭水,正悄然改变着它的肌理。
当江老太斜倚在铺着软垫的贵妃榻上,絮絮叨叨追忆着当年江家如何艰难起家时,江婉柔总能恰如其分地递上一盏温度熨帖的羹汤,瓷勺与碗沿轻碰的脆响恰到好处地融入老人的低语里。
当江镇岳眉峰紧锁,对着账本陷入沉思时,她会无声地奉上一杯滚烫的明前龙井,指尖拂过杯壁试温的细微动作,连同那微蹙的眉头,都在无声诉说着对父亲肩上重担的理解与隐忧。
府里的老人,一声声带着晚辈亲昵的“李伯”、“张伯”,叫得熨帖;
后院花匠老张精心侍弄的几株月季开得如火如荼,她会驻足真心赞叹:“张师傅这手艺真是绝了,外头公园的花匠怕是不及您半分!”
得知小厨房帮佣张姨扭伤了腰,隔日便“不经意”地托外出的司机“顺路”捎回一瓶上好的红花油,附赠几句贴心的嘱咐。
……
这份润物无声的体贴,如同细密的春雨,无声地渗透进江府上下每一个角落。赞誉如同空气般弥漫开来。
“大小姐”的称呼渐渐褪去了戒备,带上了由衷的亲昵。
自然的,“重录族谱,名正言顺成为江家大小姐”这件大事,在一次江镇岳于堂屋中饮茶的家庭会面上,被正式提了出来。
话音落下,厅堂内瞬间落针可闻。
江镇岳的胞妹江雪月,她擡起眼,盯着江婉柔那浑然不知的脸上:
“大哥,”声音清脆利落,带着商贾人家特有的爽利。
“婉儿认祖归宗,天经地义,我这做姑姑的,打心眼里高兴。咱们江家,最重的就是血脉亲情。”
她脸上笑意未减,只是话锋陡然一转:“不过呢,有件小事儿,在我心里头绕来绕去,总觉得不大对劲。”
她转向江镇岳,语气带着求证,“大哥,婉儿走失那年都快四岁了,按说……该记事了吧?我记得那年咱们去邻省盘货,回来就听说,婉儿在家闯了个不小的祸?”
江镇岳眉头紧锁,显然不愿触及亡妻生前这段伤痛记忆:“……小孩子,难免顽皮了些。”
“可不止是顽皮!”江雪月目光紧紧攫住江婉柔,“就是那年冬天!小丫头胆子大得没边儿,一个人偷偷跑到后园结冰的荷花池上玩!冰面裂了,她整个人掉进了冰窟窿里!”
她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逼人,“那冰水有多刺骨?生死就在一线之间!被捞上来时,小脸都冻紫了!婉儿,这么要命的事儿,你当真……一点都想不起来?一丝一毫的印象都没有?”
所有的目光,瞬间汇聚成无形的压力,沉沉地压在江婉柔身上!
江婉柔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冰……冰窟窿……”她眼神涣散失焦,声音破碎地颤抖着,带着溺水般的恐惧,“冷……好冷……水……水涌进来……呛”她突然痛苦地抱住头,蜷缩起来,发出压抑不住的呻吟,“不行……后面……好黑……想不起来……头……头好痛!”
她顺势软倒在身后的圈椅里,泪水汹涌而出,“爸……对不起……我记不清了……我真的……好想记起来啊……”
完美的创伤应激反应,瞬间点燃了江镇岳深藏的父爱与保护欲。
“够了!雪月!”江镇岳猛地一拍桌子,声音沉怒如雷,“这事到此为止!谁也不准再提!!”
江雪月不甘地抿紧了嘴唇,终究没再言语,但眼底深处那抹疑虑,却如同墨汁滴入清水,晕染得更深更浓。
得知此事的林晚晚,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冻结了。
她庆幸江婉柔的临场发挥化解了风暴,但整件事情却又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林晚晚本就饱受煎熬的良心上!
她坐在这里,像一个可耻的帮凶,享受着窃取身份带来的一切荣光与安逸。
自那夜起,林晚晚便陷入了梦魇的泥沼,一个接一个,清晰得令人窒息:
梦中是无边无际的冰冷与黑暗!刺骨的寒意穿透骨髓!
身周是坚硬锐利的碎冰,浑浊的、泛着诡异绿光的水疯狂地倒灌进她的口鼻,腥臭的水草如同无数冰冷的毒蛇,死死缠住她的脚踝,将她往深渊拖拽!
她想尖叫,喉咙里却只能发出绝望的“咕噜”声。一个模糊不清、却饱含惊惶欲绝的声音,穿透厚重的水层,如同濒死的哀鸣,狠狠刺入她的耳膜:“晚儿——!”
场景陡然切换。
她蹲在庭院角落一棵老槐树的浓荫下,看着一个面善的女佣正用极细的竹针,小心翼翼地将一枚小巧的银铃铛缝在一双精致的小鞋上。
旁边的雕花衣架上,晾晒着一件崭新的白底小旗袍,领口和袖口滚着细细的金线,阳光下水波般流动。
她好奇地伸出手,想去触碰那件漂亮的小衣服。女佣笑着轻轻拍开她的小手:“晚儿小姐,别碰,这是老太太特意吩咐了,要穿去拍照片的。”
她懵懂地眨着眼,不懂“拍照片”是什么,只觉得那枚别针格外好看。
……
梦境如同挣脱牢笼的野兽,一个比一个清晰,一个比一个逼真。
她越是拼命压抑,那些画面就越是蛮横地闯入她的脑海,细节纤毫毕现。
直到一日午后,江老太在前厅摇椅上闭目听着一出老戏,几个做针线的女佣围在一旁,低声闲聊着府里旧日的摆设。
一个小丫头好奇地问:“太夫人,听说您年轻时最爱那套玉扣梳妆案?我娘说,那可是老物件,当年是预备留给婉儿小姐做嫁妆的?”
连续几夜被梦境折磨得精神恍惚的林晚晚,正低头整理着丝线,闻言下意识地接口:
“就是那个案子……左角那颗玉扣有点裂了,祖母让人拿去修过,可惜没修好,我抱着那玉扣哭了整整三天……”
话音未落,整个前厅倏然陷入一片死寂!
正在剪线的女佣动作僵住,目光从线轴上擡起,带着惊疑看向她。
“你……你怎么知道那案角的玉扣裂过?”一个年长些的婆子试探着问,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