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27章
柳钧见到爸爸的时候,眼前是一张土色的脸。连那次大热天送货中暑的脸都比这会儿的脸色好。最初爸爸打电话连声说闯祸了、闯祸了,要他过来商量的时候,他还以为爸爸玩什么花样。眼见为实,他这会儿急了,连问要不要送去医院。
“要死了,地税稽查科说有人举报我们好几条偷漏税,要我拿三年内所有凭证账簿下周一去稽查科。你说,我每年跟他们马屁拍得好好的,今天怎么会一点面子不给,招呼都没有,直接就通知查账?”
“查账不是很正常吗?我们只要帐做得好,你的避税不被查出来,不就行了?”
“我知道你会这么回答。可问题是这么简单的吗?首先,为什么早不查晚不查,偏偏今天找上门来?”
“因为我起诉杨巡?”柳钧的眼睛惊得如灯泡一般。“杨巡恶人先告状举报我们?”
“凭杨巡的关系,他还需要举报吗?我告诉你,查账是爸爸的七寸。国内的帐没几个是完全老老实实做的,经不起查。你前几天看税法不是说我们有几处做账不对吗?你都看得出来,税务更是清楚每家企业会在哪儿做手脚。税务平时看我孝敬份上对我高擡贵手,但真查起来……你起诉杨巡就算让你全赢,又顺利执行,赔来的钱都不够杨巡发狠让税务罚我的款。你这下相信了吧?赶紧去撤诉。”
柳钧呆住了,他逻辑分明的脑袋运转了半天才将此中的关系搞明白。他相信杨巡此时正在城市的某个角落不屑地俯视着他,看着他走投无路,将前几天异常可笑的自信吞回去。他心里弥漫开的是深深的屈辱。
“唉,撤诉后我还是得去应付查账,既然给查账了,不让查出点儿东西来,他们没面子,应付不过去。作孽了。”
这又是什么逻辑?柳钧呆呆地看着爸爸说这些,想不通查账与面子之间有什么逻辑关系。柳石堂叹了声气,虽然满肚子都是紧张,此时还得安慰儿子。“阿钧,别把撤诉当败诉,我们没输,我们只是实力不如杨巡。”
“实力不如就得被弱肉强食吗?”
柳石堂无奈地看着日子,感喟:“你妈一定要用书本上的理论教育你,从来不许我在家讲社会上的龌龊事情,怕教坏你……”
“爸爸你是不是想说我在接近理论环境里长大,反而不识时务?”
柳石堂犹豫了会儿,点头。
“爸爸,对不起,税务局那儿的事肯定只有你自己去解决了。我这就去法院。”
柳石堂看着儿子挺直腰板出门,心里很痛。但他别无选择,他考虑了会儿,揉揉自己的脸,扮出笑脸,给杨巡打去电话。杨巡倒是赏脸接了他的电话,听了他的好话,虽然没答应饭局,不过总算答应“此事到此为止”。但警告他管住拎不清的儿子。柳石堂抱头在沙发上枯坐一个小时,估计杨巡在远处电话来电话去地重新摆布他的前进厂之后,他才提起拎包,前去地税陪笑脸。
柳钧被迫撤诉,心情接近燃点。从法院出来,他铁青着脸看看头顶铁青的天幕,不愿回家,开车直奔郊区。他怀疑很快得下大雷雨,他想在大雷雨中爬山。非此,他会爆炸。
可是雨一直不下,连树梢儿都不肯动一下,只一味闷着,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就像他的心情。柳钧闷头爬山,这种地方风景非周末时间几乎没有游客,他爬得一往无前,轻而易举地爬上山顶。刚在山顶站直,忽然,起风了,山顶飞沙走石,远处也有滚雷排山倒海而来。柳钧心胸为之一爽,忽然很想在山顶呼啸出心中闷气,可是想来想去却想不出该喊什么词儿,只一个劲擂打着胸口,大喊,“我是柳钧,我永远都是柳钧!我是柳钧,我永远都是柳钧!……”
非常没有营养地狂喊一通,柳钧终于气顺不少。是的,他是柳钧,依然是柳钧,不会变,不会动摇。但是会更注意行事的方式方法。挫折有什么,他会笑到最后,他要成为真正的强者,而非强盗。他不信,他会不是那种鼠目寸光者的对手。
但柳钧这个科学青年究竟是不敢站在山头当人肉避雷针,喊舒服了,人也跟虚脱了一样,他开始慢吞吞地往回走。没走几步,下雨了。狂风暴雨,电闪雷鸣,山野的环境更助长了雨的气势。但雨水是清凉的,所有的闷热,所有的闷气,在雨点的冲刷下,渐渐消褪。柳钧在雨中如闲庭信步,享受着雨水,和纷纷落花,心情渐渐平静。
走下山时,天已经稍暗。前面还有一片开阔的草坪,才是检票处和山门外的停车场。柳钧依然不急,慢吞吞踩着积水往外走。但他远远看见检票处小小屋子的屋檐下站在十几个小孩子,由两个大人领着,一个个贴壁站着,免得被雨淋着。而显然这些孩子不听话,两个大人按下这个,去抓那个,手忙脚乱,异常狼狈。柳钧想告诉自己,他今天很受伤,无暇照顾别人。可是看着蒙蒙雨幕下无助的妇孺,他的一张脸挤成一团,挤走几点雨水,下定决心走向那帮妇孺。
走进,柳钧才感觉到眼前的孩子与常人有点儿不一样,不是呆傻,就是残缺。唯一完整的是个机灵的小男孩,帮两个老师紧紧地抱着一个眼光发直的小姑娘。柳钧连忙问:“需要我做点儿什么?我的车子在外面,轿车。”
一位全身透湿,气质很好的老师道:“谢谢你,我们的车子正在路上,应该很快就到。如果方便,请帮我们一起照顾孩子,他们非常害怕打雷。”
柳钧蹲下身,将三个骚动不已的孩子抱在一起,尽量温柔地对待。这一来,他的身体就全露在屋檐外,他替孩子们挡住风雨。蹲着的他正好与那个小男孩平视,他就冲小男孩做个鬼脸,小男孩也腾出一只手抓住眼角嘴角,伸出舌头,给他一个鬼脸。柳钧终于被逗笑了,“小朋友,你是好样儿的。”
“我是大男人,应该的。”
柳钧看着这个小小的大男人,更笑,“叔叔要向你学习,什么都不怕,做个好大男人。”
头顶,传来那位女老师的声音,“谢谢你。本来我们是趁着今天阴天,带孩子们出来透透风,这儿的草坪开阔,又没什么干扰,打算四点钟准时回去。没想到车子临时有任务,得延后才来接我们。结果就撞到大雷雨了。”
“检票人真坏,自己打伞走了,把我们扔在外面,没有爱心。”小男孩大声控诉。
听到“爱心”两个字,柳钧才领悟,“你们是志愿者?”
小男孩抢着道:“是的,我是福利院最小的志愿者,妈妈是福利院最美丽的志愿者。”
柳钧顺口道:“叔叔申请做力气最大的志愿者。”
“才不,我爸爸才是力气最大的志愿者。我也很大力,我还会跆拳道,太极拳,猴拳。我是吃菠菜的大力水手popeye。”
“哇,你英语发音很好听。”
“对哦,我唱英语歌更好听。”小男孩得意起来,就忘了抱着的女孩子,onelittletwolittle地唱起来,扭着小屁股手舞足蹈。他妈妈笑着提醒他不要忘记做好志愿者,他忙冲出雨帘将女孩子抱回来,但嘴里一个单词儿都没错。
说说笑笑,时间过得飞快,面包车终于到来。柳钧一手抱一个孩子,帮着送进车子里。安顿完毕,他帮拉上车门,这才看清,前面车门上写着东海总公司。他猜测这辆面包车应该是本市产业支柱东海总公司所馈赠。看到小男孩在车子里冲他挥手,他心里很高兴,一种做了好事之后的高兴。这看似微弱的高兴,将他心中的烦闷冲淡了不少。他索性好事做到底,跟在面包车后面又到福利院,帮老师和志愿者将孩子抱下来,送去浴室洗刷。此时,天色已暗。
这些孩子不同于正常孩子,淋雨受惊之后又是屎又是尿,非常麻烦。柳钧抢在女士之前洗刷最脏的孩子。那位女志愿者表扬他,“你以后会是最好的丈夫,最好的父亲。”
柳钧自嘲,“刚被女友抛弃。”
女志愿者一笑,“所以爬山淋雨?我真替你前女友可惜,她错失一个多好的人。”
“今天是另有其事,我被迫屈服于不公,很想不开。不过看看这些孩子,我还有什么想不开的?”
“祝你好运。不过要纠正你,孩子们不赖,他们的内心很纯美。反而是我们都太复杂,经常感受不到幸福。”
“对。”柳钧脱口而出,是的,相比其他人,他已经得到够多,不应一点点挫折就怨天尤人想不开。“对。我也想做志愿者,以后我可以维修福利院所有设备。”
“嘿,你不可以跟我们可可爸爸抢,那是他的事儿,要不然他来了这儿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两人说说笑笑,除了彼此做个自我介绍,女志愿者姓“梁”,两人都保持着距离,不再深入探听对方身份隐私。收拾完孩子,他们终于可以回家。柳钧惊讶地看到雨后初晴的夜色中,停在院子里的女志愿者的车子是去年刚出品的保时捷911新款。他禁不住一声口哨,“carrera4,硬顶,帅。梁,我们赛跑?”
“胜之不武。”女志愿者带儿子上车。柳钧才刚启动,只听耳边轰一声,黑色911几乎是瞬间加速,飞出福利院。柳钧的改装捷达以自身最高速度提速,可等他出门,外面早已没了保时捷的影子。嚯,车帅,人帅,柳钧凭常识推测,这百米加速最多只4秒多点,那位梁小姐够水平。柳钧看得眼冒红心,浑忘了积郁的心事。他在自己的车里合着强节奏的音乐高喊,“我还有追求,我有物质追求,我要赚大钱,买好车。”
转弯,他却见到保时捷闪着红灯在等他。他拉下车窗大声喊,“甘拜下风。”
车里母子跟他说了再见,又一闪溜得不见踪影了。柳钧这回没再玩命地追,他原是看死人家女子玩不了快车,一次比试,早见真章。但他自言自语,“哎哟,这车,每天得吃多少罚单才能开得过瘾啊。”
柳钧几乎是一回家,就听到电话铃猛叫。他拿起电话,里面是爸爸如释重负的声音。“阿钧,你总算回家。一下午都没开手机,爸爸快担心死了。”
“爸,我没事了,明天太阳依旧升起。爸,你还好吧,你好像喝多了,要不要我去接你?”
“我已经回家,老爷们不肯赏脸多吃一会儿。你没事就好。听你声音应该没事了。”
“查账,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