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绣绣有孕了。
这是在她进封家之后应来第三次月信的时候发现的。这天到了日子,那种暗红色的东西如期而至。然而奇怪的是,它稍露一露便不见了,就像一支大军眼看就要过山而来,可是只有一面旗帜在山那边晃一晃,就再也没了踪影。绣绣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便在夜里说给大脚听。大脚是在头两天见过那面旗帜的,说:“你哄我呀?”绣绣说:“你自已看嘛!”大脚亲自去看,方知绣绣所言不差。但他对于女人全部的知识只限于两个多月里所领教的,也不懂这是为什么,便道:“待明天问俺娘吧。”第二天,绣绣向婆婆讲了这一怪事,婆婆睁大一双老眼说:“哎哟哟,这是有了!这是坐的红影影胎,会养小子的!”绣绣听了又羞又喜,便回房告诉大脚。大脚咧着嘴道:“是吗?”他一时还不能接受自已就要当爹了这一事实。
封二老汉从街上回来,老婆将这事也告诉了他。然而这消息并没有在他那里引起多大的反响,他只是“嗯”了一声,仍旧坐在那里抽烟。抽一会儿,张嘴骂道:“我操他娘呵!”
这些天里,封二经历了从欢欣到痛苦的巨大情感波澜。因为情绪的黯淡,他原来红红的鼻子也减退了颜色。他老是想着一件事:他从费左氏那儿揽到的十三亩地又不能种了。那地呵,蚂蚁沟的十三亩地呵,他已经全都耕了一遍了!要知道,那不是一般的耕。他是用了他十分强壮的一牛一驴,而且特意深深地插犁,把那熟土下面的一层酥石碴子都翻起来了。可以说,那块地自古至今是没有那么深地耕过。今年种上花生,一亩不多收二十斤油才怪哩!可是,那地他种不成了。那天费左氏让苏苏来说,那地得还给铁头家,不还人家是不答应的。起初封二还抱有一丝侥幸,心想,我已经把地耕了,他能再去种?前天早晨,他听西院有铲粪的声音,探头一望,见铁头正跟傻挑擡着一大筐粪向外走去。再过一会儿往西岭上看看,那两口子已经像一对屎壳螂一样往蚂蚁沟而去——他们开始送粪了,往他耕起的十三亩地里送粪了!
在痛惜这件事的同时,封二也对铁头的作为感到不解。既然闹起了土蟮会,那就大闹一场,像别村土蟮会那样,拿着财主们狠狠折腾一气,让他们减租减息,到他们家杀猪宰羊大吃二喝,拉着他们到处游街。可是铁头没这么干,他争回来了蚂蚁沟的十三亩地,与费左氏写了一张永久耕种的文书,同时又让这样的文书在所有的锄地户子家里都有了一份,然后就偃息旗鼓了。这叫封二失掉刚揽到的地之后还感到惘然若失。他想,铁头应该领着土蟮会跟村里的几家财主好好地斗上一斗,尤其是要治治宁学祥个狗日的。那个x操的也真该拾掇拾掇了,他凭啥就该那么富?他有六百亩地,我有多少?你看,我如今跟他是亲家了他却不认,一点光也不让我沾!我日他亲娘!
想到这里,老汉便对铁头有了双倍的恨。瞥见铁头家的一只大黑公鸡不知啥时飞到这边院里,正踩到自已家中的黄母鸡身上办事,不禁怒气冲天,仿佛那公鸡操的恰是他封二,于是就抄起顶门棍冲到院里揍那公鸡,公鸡见状急忙放弃爱情飞向墙西。封二扑了个空,听听西边铁头没在家,便跳着脚骂:“他娘个驴x,就会欺负咱呀!”
大脚十分理解爹的心情。但他又觉得爹不应该想不开。吃饭的时候他劝爹:“别光想着揽的地种不成了,咱也该想想:人家没地种了咋办?”
封二老婆也说:“是呵,看看西院,也怪可怜的。”
听了这些,老汉便不吭声了。
过了一会儿,封二看看绣绣不在场,对娘儿俩说:“你们还不着火不冒烟的。没看看,家里就要添人口了,不多抓挠点怎么办?”
大脚说:“谁说俺不着火不冒烟?俺这几天寻思了,趁着地耕完了,庄稼还不下种,我贩一趟盐去。”
封二立即表示反对:“贩盐?你当是那盐是好贩的?路又远,路上还有断路的。我这辈子再穷再苦也没敢动这心思。”
大脚说:“我跟郭龟腰一块。”
“他要你?”
“说说看呗。”
封二老婆道:“人家叫你跟也不行。你看你那个脚,能撵上牲口?”
大脚说:“往那走不驮货,我骑着它;回程,我在头里牵着它走。”
封二问:“绣绣能叫你去?”
大脚点点头:“嗯,昨晚上已经商量好了。”
第三天鸡刚叫头遍,大脚便揣上爹给的两块大洋,与郭龟腰上了路。他们的目的地是一百里之外的海边大镇青口。
一出村,踏上那条自西北而来往东南而去的大道,大脚便将两条麻袋往驴背的驮架子上一垫,艰难地爬了上去。下弦月的微弱光亮里,驴每走一步,他的身子便随之一耸。前面郭龟腰是跟着牲口走的,因为他的大黄骡子已经负载了两个大青壳篓,里边装了四百斤花生油。他将两只胳膊背在隆如龟背的腰上,两条细腿筷子一样倒来倒去急急而无声地迈着。走着走着,他回头呲牙一笑,然后唱道:大河里发水小河里漾呀!
没见过驴x朝了上呀!
大脚懂得这歌。这是骂骑驴人的。但大脚不气不恼,依旧让驴驮着走。他知道,郭龟腰是跟他开玩笑的。再说,就是不开玩笑他也不能跟他恼。他是不敢跟郭龟腰恼的,因为郭龟腰有一个规矩,一般不带别人一块贩货,大脚缠了他整整一天才让他答应了这事。要知道,能跟上这个郭龟腰是十分不容易的。这些年兵荒马乱,一般是没人敢出门贩货,但郭龟腰敢。他在路上并不是没遇上过强人,然而每次遇上都是化险为夷。
郭龟腰并没有什么本事,他在商旅中的安全来自一个传言:他是在大刀飞贼郭刚六的后代。那郭刚六是光绪年间临沂西乡人,生就一双飞毛腿,能飞檐走壁,去四州八府的大户家偷东西如探囊取物。相传他一个冬夜与本村几个赌棍摸纸牌,钱输光了,他说回家去拿,不大一会儿就回来了,并自言自语道:“好大的雪啊!”人们奇怪地问:“外边天正晴着怎么说下雪啦?”他便摘下毡帽让大家看上面的雪,说是刚到泰安借钱去了。郭刚六偷是偷,却懂得接济穷人。光绪十八年,临沂西乡春旱夏涝庄稼无收,别村的穷人纷纷外出逃荒,但是郭刚六所在的村一户也没有出去的。这个乱世奇人后来却因为一双女人小脚死了。那年他去南京府偷盗,见一大家闺秀年方妙龄容颜美丽,尤其是一双三寸金莲娇小无双,遂持刀威逼将其奸污。后又多次前往,并将身份告知了女方。郭刚六的嫂子是本地出了名的小脚女人,这天郭刚六听见别人夸她,便道:“还有比她的更小的哩!”别人不信,他就连夜去南京将那女子的脚剁下来,拿回家让众人观赏。此案一出,南京府立即着人前来缉拿。来人装成江湖好汉,要拜郭刚六为师,郭刚六便喜纳来人并置酒相待。来人将酒中放入麻药,郭刚六自然被擒。一月后,郭刚六被倒绑在一棵树上点了天灯。这个时刻,他充分显示了英雄本色:两个腋窝里的豆油一量燃尽,他便破口大骂执刑者:“没用的东西,添油都赶不上趟儿!”在他的亲自督促下,那两盏灯在他的腋窝里一直欢欢地燃着。而他不时将头勾起看看这边再看看那边,面呈观赏之状。两天两夜后,郭刚六说:“算啦,别再费油啦,用俺的吧!”执刑者便停止了加油。待豆油燃尽,郭刚六肋间的皮肉便“吱吱”叫着化成油膏,滋助着那两朵跃跃的火焰。半个时辰后,那火焰腾地蹿起来,将郭刚六烧成一条巨烛,他大笑三声从容而亡……郭龟腰本不是天牛庙的人,是他奶奶那一辈上来的。那时他爹只有三岁。从那时起,人们都说来此避难的就是郭刚六的家眷。郭龟腰的奶奶对些说法既不承认也不否认。郭龟腰的爹先是跟娘讨饭,长大之后便去东海边贩盐。那时他家没有牲口,就靠人背。走一百多里路,装一布袋盐背回来,换回一点点粮食糊口。从这个时候起,这一带强人便都知道了在这条路上走着的有一个郭刚六的后人。一旦遇到他,便恭恭敬敬让他过去。郭大个子背了多年,终于有了些余钱买了个骡子。四十岁上死了,这骡子屁股后又跟了他的儿子郭龟腰。郭龟腰还像他爹那样,一路畅行无阻,往海边走时捎油,回来捎盐,每趟都能挣一块大洋。所以,尽管郭龟腰身躯不直,却早早娶了媳妇,将日子过得十分滋润。
迎着东天边越来越显明的曙色,郭龟腰在面前一串骡子屎“嘣嘣”坠地之后,一边走一边愉快地唱起“姐儿调子”:装女唱:插上钢针盘上那绒儿绳,忽听那外边有人来叫门,
莫非是俏郎君?
装男问:大姐呀,你怎么不高兴呢?
装女唱:八月十五送来了一刀礼,九月重阳娶到李家的门,
早晚是人家的人。
装男问:你走了俺可怎么办?
装女唱:南门倒有一个花大姐,她跟俺同岁也又同春,
比小奴我强了十分。
装男道:你光说好,咱不是捞不着呀?
装女唱:先买瓶子胭脂再买瓶子粉,洋绿的小手巾包上四两银,
财贝就动那人的心!
……
走了一天,在一个叫土城的地方住了一宿,第二天上午到了青口。当大脚跳下驴背,牵着牲口跟着郭龟腰走进这个苏北大镇的时候,他感到他的头一阵阵发晕。他早就听说,这青口是做买卖的大地方,沂河、沭河两岸的花生油花生饼、豆油豆饼以及山货、粮食都往这里发,尤其是花生油运往这里的数量之大,有人说能长年累月地淌成一条小河。但他想不到这些买卖就是由街上这么多的店铺和这么多的牲口驮子来实现的。在那么多的大骡子大马堆里,大脚牵着的那头驴就显得格外萎缩与寒酸。但他顾不上体味这点,他遇到的最大问题就是让那些人与牲口冲撞得跟不上郭龟腰和他的大黄骡子。这让大脚感到十分恐慌。为了赶上去,他牵着驴不住地左冲右突,那只大脚不知让人踩了多少次,有一次还让一头骒马踩了,生出钻心般的疼痛。他急得叫:“郭大哥,咱们要去哪里呀?”郭龟腰却在前边一边甩着缰绳头儿一边慢悠悠地道:“去油行呗!”
走过一条长街,郭龟腰终于到了他要去的那家油行,那里去的人太多,郭龟腰将驮子卸下,待过完秤,将五十块大洋束在腰间,日头已经偏西了。郭龟腰瞅瞅日头,骂道:“日他姐,该着今天弄扬州帮!”随后领着大脚去街上吃下两碗大米干饭,然后又去盐行装盐。
待把一切拾掇好,住进一家小客店,大脚见两头牲口已经在石槽边欢快地吃草,向郭龟腰问道:“人说青口靠海,海在哪里?”郭龟腰看看太阳还有一些高度,说:“走,我领你见见景儿。”
背着一颗夕阳,二人走到镇东,走向了一片平展展的荒滩。再走一会儿,大脚便看见了让他一辈子都不能忘怀的那一片大水。
那是一片蓝色的大水,涌动着波涛的大水。大脚记得,在他的经历中所见过的最多的水就是沭河水了。但沭河水再阔也就是三四百步的模样,而这片大水却是无边无际呀。他一改平日的木讷,向郭龟腰问这问那问个没完。他看见一只只渔船在海上来来回回地忙活并载来许多腥气冲天的鱼虾,他问那些人怎样打渔,郭龟腰便讲了许多他从没听说过的事情。郭龟腰说,他们在黑蒙蒙的夜间出海,能很容易地找到远在几里十几里之外置下的坛网。他说,一些船老大架船在大雾天里摸索着行走,不管走到哪里,只要停船捞点海泥,放舌尖上品一品,就会立刻明白自已身在何处。他还说,有些打渔人在水里久了,上了岸反而发晕站立不稳……听了这些,大脚恍然大悟:噢,原来这世上的活物是分为两大类的:一类是靠水活着的,像鱼、鼈、虾、蟹,和那些打渔人;另一类是靠土活着的,这就是牛、羊、驴、猪,庄稼,还有咱这些种庄稼的人!
大脚为自已有了这一发现感到兴奋异常。当他看见又有一拨渔人喊着号子撑船出海时,他耳边清清晰晰地听到了家乡人耕地时喊的“喝溜”。他回头看看暮色霭霭的西北方向,更明晰地意识到自已是那片对他来说无比熟谙的土地上的物种,一股想回家的念头便强烈地冲荡在他的胸中。他对郭龟腰说:“咱们快回去吧!”
这晚上他们没走成。因为天已经黑了。吃过晚饭后,郭龟腰问大脚:“不去找扬州帮玩玩?”大脚问:“什么是扬州帮?”郭龟腰笑道:“这个你都不懂。就是南边来这里的女人。”大脚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急忙摇头:“俺不。”郭龟腰问:“为啥?”大脚说:“家里不是有么?”郭龟腰道:“你就知道你有宁学祥他闺女。你没想想,那妮子见过多少男人的ji巴!”说完这话,郭龟腰恶毒地一笑,弓着腰急急地走掉,扔下了一个心乱如麻的大脚。
次日的回程路上,郭龟腰边走边打哈欠,没再唱一句“姐儿调子”。
但他走路还是不慢。他那个大黄骡子驮了四麻袋盐,仍然“咯噔咯噔”地走得很有劲儿。后边的大脚就惨了。驴慢,人更慢。大脚先是跟在驴后头走。走一会儿就让驴拉下一大截,只好拖着大脚一歪一歪地跑着追上去。追上再往前一看,他的驮子已经让郭龟腰拉下老远了。郭龟腰回头看看,便把骡子喝住等他,嘴里骂:“你个孬熊,不能干这行偏要来干!”大脚羞愧满面,心里也说:是呵,咱真是不能干这事,真是不能。
这样磨磨蹭蹭走了一天,路才走了一半,只好又找店住下。第二天走到天黑,终于走到了离村还有五里的黑石顶子。一进那个地势很高的小村,只见村里人都带着一脸惊恐往最高处的一个石顶子上跑。郭龟腰拦住一个熟人问出了啥事,那人道:“哎呀龟腰兄弟,你们天牛庙叫马子围起来啦!”
郭龟腰与大脚都大吃一惊,急忙把牲口拴住跑到高处瞅。他们看见,五里外的天牛庙,此时果然是一片火光一片枪声了。
天牛庙的这场匪祸是封四引来的。
封四今年是在皂角岭扎觅汉,隔上十天半月来家看看。这一天傍晚他又回来时,却有两个陌生汉子一块儿进村。把门的青旗会员问封四他们是谁,封四说是在一块扎觅汉的伙计,今天想到他家坐坐。守门的放过他们,左想右想不对头:一个穷觅汉,还有雅兴把伙计叫到家里做客?便去报告了宁可金。宁可金听后,立马叫人把封四和那两个人带到了家里亲自盘问。没经几个回合,三个人便神色慌张显出异常。宁可金让人拿杠子伺候,很快把他们的底细弄清了。原来,封四在外头已经暗地里当了马子,白天在皂角岭当觅汉,夜里则出去跟着马子办事。另外二人是公鸡山上的人,因天牛庙宁可金领着青旗会与马子作对,杜大鼻子早想教训教训他,便让这二人跟着封四进村看看设防情况,以便瞅时机踏平这村。宁可金一听怒火万丈,把封四吊到屋梁上问他为何要当马子。封四气昂昂道:“我是冲了杜司令的大谱才干的!”宁可金问杜大鼻子有什么大谱,封四答:“他说了,打下天下,杀光财主,分地给穷人!”宁可金冷笑道:“他想得怪美!”说着就更加起劲地揍封四,也揍另外两个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