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梁杉柏快步走出祝映台的房间后却没有回自己的房内,他飞快地在郑由府内行走着。凡人肉眼无法发现的阵法符线时不时在星空下闪耀出一星半点的光辉,守卫府邸的士兵打着火把也在府内来回地逡巡着,但是没有人发现梁杉柏,哪怕是与他擦肩而过。
他就像是一道影子,一个幽灵,在郑由府内如入无人之境,如果他对郑由存有敌意,此时郑由的生命恐怕就要受到威胁,但是他没有,梁杉柏只是因为情绪烦躁,所以想要找个地方静一静。身体里左冲右突的情感几乎快要将他撑爆,活像是濒临喷发的活火山,沸腾翻滚着,在他身体里面拆天毁地。梁杉柏走了好一阵子,来到了郑由府后院一处僻静的庭院里,最终停留在一汪水池边。池水里漂着些绿萍,几尾游鱼在其中惬意地来来往往,浑然不觉身边有可以随意操纵它们生死的强大力量。梁杉柏站在那里,看着那方水塘,看着水塘中倒映着的点点繁星,不断地吸气吐气,不知多久以后,喷吐着火星的胸中块垒终于慢慢地平息下去。
这样真的很危险,他苦笑着。他对祝映台的渴望本来就浓烈得可怕,平时都要花无数的力量才能够将其压下,偏偏现在他不能碰他。不说那件事情还没解决,许多痕迹没能抹平,就是祝映台后背的那个恶咒,那条被捆缚住的黑龙也无法允许他有进一步的接触。
梁杉柏仰望星空,春秋时期的自然环境自然要比后世的二十一世纪清朗干净得多,是故此时可见漫天莹润闪耀的星子,这如诗如画般的美景却没能将他陶醉,因为他的眼神透过遥遥群星,投射向了更远、更高的地方,投射向了曾经被拿走如今重新记忆起来的那些岁月里的许多事。很多事情如果当时能够想明白,能够说清楚,或许根本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可笑他那时候竟然那么蠢,蠢到布下重重陷阱却作茧自缚,而那个人竟然那么狠,狠到下了如此严重又可怕的一个恶咒。那个人是燃阴,燃阴是祝映台的前世,而那个咒就下在祝映台自己的身上!
梁杉柏觉得沮丧至极,忽然在漫天星幕之中出现的异象吸引了他的注意。下一瞬,梁杉柏便身形一晃,从池塘边消失,改而立在了郑由府最高的建筑房顶上望向不远处。那里有一片巍峨的建筑,正是吴王的宫殿,而此时,从宫殿群的某一处屋顶上悍然拔起了一道泛着莹绿色的银辉,那道光辉直直冲向天顶,凡是在其行进路径上的星子云彩都像是被惊到了一般,纷纷逃窜闪避,然而那道银辉很快便黯淡下来,继而变作了游魂一般的暗绿色,软绵绵地飘浮在空中。梁杉柏微微皱起眉头,他想他对明天进宫可能面临的谜题有了一定的了解。
第二天一早,郑由亲自陪上官烈等人用完了早饭,将所有人带进了吴王宫殿。此时正是公元前626年,在位的吴王名叫吴去齐,历史上这位吴王在位时间有三十六年,他死后,继承王位的是他的儿子寿梦,史书上说正是从寿梦开始,吴国日渐强大,一跃成为春秋晚期的强国之一。然而,一个国家强大不可能是一代人的事,吴国表现出强大虽然说是从寿梦开始,身为父亲的去齐在位的三十六年恐怕也是必不可少。换言之,这应当是一位贤明的君主。
祝映台跟在上官烈和胡晋的身后步入吴王宫中,梁杉柏立在他的身后,老实地担当着侍卫的责任。祝映台想着昨晚想了一夜的事情,总觉得应该再向梁杉柏问问仔细,问问他为什么与他亲近就会引发恶咒,而他身上的恶咒到底是什么,梁杉柏又看出了什么名堂来。
宫殿里此时空无一人,只有处处耸立的雕梁画栋华美精致。江南开发比中原晚,因而早年被称为“荆蛮”之地,此处先民崇拜龙蛇,酷爱在各种制品上绘制龙蛇图案,所以比起齐国的端庄沉肃,吴国的宫殿要显得鲜艳许多,也荒莽许多。一行人一路进到大殿深处方才见到了一位坐在王位上的中年男子,吴去齐穿着一身赤红色云龙纹的王袍,端正地坐在王位上。
“启禀大王,臣将几位贵客带来了。”郑由恭敬行礼道。
上官烈略一思忖,跟着行了一个平民之礼,既然他行动了,胡晋与梁祝三人自然也一一见礼。吴王坐在王位上,视线一一扫过面前众人。郑由既然将他们几人带进宫来,自然事先已经将众人身份查验清楚,吴去齐的眼神最后停留在上官烈的身上,看着这位“逃家”的公子,他满意地点点头,然后站起身来,回了一礼。
这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包括上官烈在内。就算上官烈至今仍是齐国的公子,在另一国的国君面前,他的身份也要低几个档次,谁能想到吴王竟然会亲自回礼?吴去齐道:“早就听闻子烈公子的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如传言所说般英伟贤明,本王一见你便觉与你甚是投缘,心中着实欢喜。”
上官烈只得又将身体低下去几分道:“大王过誉了,草民如今不过是一介商贾,岂敢与大王这般的大贤君相提并论。”
吴去齐却上前几步,亲手将上官烈扶了起来道:“欸,莫要推辞。想我吴国先祖当年也是去国离家后才建立了这勾吴国,本王观君之气象,日后想必也是大有作为的,反观本王就只不过是承了先祖的荫蔽,如今方能坐在这王位之上,实在是算不得什么贤明。”
他这话说得太谦了,谦得上官烈都没法接口,于是是胡晋从旁接道:“大王英明勇武,爱民如子,这是世人皆知的事,草民和草民主人尚在齐国时便曾听闻大王为解旱情开仓赈灾、自减用度、斋戒祭天的事,也听过那些巧算天机、未卜先知的神迹,实在是令人敬仰。”
谁知吴王却叹了口气道:“什么巧算天机、未卜先知,那不过是世人误会后安在本王头上的名目,真正巧算天机、未卜先知的人可不是我。”他口气随意,竟是用起了“我”的自称,无形中拉近了与几人的距离,然而却也令得上官烈等人更为警惕。
一国之君,头次见面便待他们如此亲厚,又是亲自相迎,又是拉近关系,这到底是碰到了多大的事情?吴王说:“便不扯那些虚的东西了,此次请诸位前来,是因为我碰到了一个极大的问题,郑先生说几位都是身怀异能的贤士,有大智慧、大能耐,想必能替我分忧解难,如此本王才厚着脸皮硬是将各位请了过来,也盼各位看在我实在是束手无策的分上,莫要怪罪了。”
胡晋说:“吴国国力强盛、人才济济,郑先生又是巫者前辈,怎么这件事连他都无法解决吗?”
吴王说:“此事各位随我来一看想必便知了。”说罢,他便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众人随他前去。
几人跟着吴去齐走出大殿,转而折向宫殿的后方,祝映台觉得这样似乎不太对劲,按照他的了解,王宫的后面便是后宫,也就是妃嫔的居所,此时吴去齐带着他们一众男子往自己的后院跑是怎么回事?上官烈和胡晋显然也有这个疑问,但是谁也没有吭声。既然吴去齐说他们去得,他们就去得,既然吴去齐说他们必须去,那么他们不去也得去。
这样走了一阵子,眼看着到了看起来像是吴国王妃所住的地方了,吴去齐却转了个弯,往一处不引人注意的僻静小路而去。祝映台心里暗自猜测,吴去齐带他们去看的应当是个女人,不然不会放在自己的后院,可是这个女人又不住在正妻侧妃该住的地方,那就有可能是被打入了冷宫,然而吴去齐又为了她不惜举全国之力寻找一群能人,那又不可能是个偏居冷宫的可怜废妃,真是匪夷所思。
这样走了足足有一炷香的工夫,期间甚至有一段路在一条十分狭窄昏暗的窄巷之中行过,又穿过了一片树林,才终于眼前一亮。此时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是一幢看起来朴素到甚至有些简陋的房子,它傍着湖泊,立在绿荫之中,气度却相当的悠然自得,无论是那灰扑扑的外墙,被风雨侵蚀的梁柱又或是那扇不起眼的木门,都仿佛是天地间最自然而然的一种存在,宁静、和谐、令人心绪平静。
吴去齐走到这里停了一停,他细细整理了一番衣冠,然后才又往前走去。郑由转脸对众人说:“屋里那位是对我吴国至为重要的圣人,还请诸位也……”于是众人都谨慎地正了衣冠,方才跟进去。
吴去齐在门上先扣了扣,自报了家门,他等了一会,并没有人来开门,于是他脸上露出了失望的神色,然后伸手推门进去。祝映台奇怪,如果里面有人在,想必不会不来开门,如果里面并没有人在,吴去齐又要带他们见谁,为什么还要特地敲门等待呢?
跟着吴去齐进入到屋子里,经过待客的外室,再折到后面的卧室,都没有见到一个人,然而所过之处无不是窗明几净。这栋屋子仿佛带有一种特别的气息,在外面看的时候便有这种感觉,进到里面便更是感觉鲜明,这里似乎令人想到……仙境。不是那种云雾缭绕,瑞草鲜花茂盛的仙境,而是那种平安喜乐,令人心生暖意的绝对安全的仙境。祝映台不知道为什么一栋房子竟然会给人这种感觉,甚至连他背后那恶咒烙印进了这间屋子,似乎也被安抚了,不再存在感鲜明。祝映台最近已经开始时不时地感觉背后的皮肤底下似乎有什么活物了,那尾黑龙就仿佛是活的一般,偶尔便会跳动一下,既像是心脏的波动,又像是埋伏于皮肤底下的东西活了过来,想要挣扎而出的动静。
然而,此时一切都平静了。阳光平静、屋子平静、摆设的花草平静、空气里看不到的微粒也平静,人,自然也平静。
上官烈两人显然也感觉到了这一点,不由与胡晋交换了一个眼神,只有梁杉柏却还是老样子,沉默着,表情并无任何变化。在这四处仿佛流淌着温暖春意的屋子里,只有他像是一块冥顽不灵的石头,固执地拦阻于春水潺潺的道口。
走到走廊的尽头,吴去齐停下脚步,在最后一扇屋子的门口。他轻声说:“就是这里了。”神情柔和,目光纯真,仿佛到了这里他便不再是一国之主,而是回到了母亲怀抱的天真的小孩子。难道这里住着的是吴国的太后?吴去齐比了个“嘘”的手势,然后推开门,一片阳光和着一片绿意便一同泼洒了过来。众人猝不及防,被那一金一绿的色彩泼了个满头满脸,彼此皆是不由得闭上了眼睛。然而光线虽然看不到了,耳朵里、皮肤上却依然能够感觉到那些光芒带来的舒适通感,像是春日里和恋人一同在芳草地上自由奔跑,鼻间到肺腑一片舒畅;像是夏夜里在雷雨声中与恋人做那些最私密的事,无数朵心花一起盛放;像是秋日里两人顺着山泉一同在林间边走边高声歌唱,也像是雪夜里两人拥着一座小泥炉炉上炖着香气扑鼻的红烧羊肉,不刻就要吃到……像,许许多多美好的、珍贵的事物。
祝映台睁开眼睛,发现每个人此时都闭着眼睛,脸上都露出了安稳、幸福的笑容,包括胡晋、郑由,然而不包括梁杉柏。他的恋人梁杉柏,此时正盯着前方某个点,看着。祝映台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初始只是看到了一片柔和光芒,待到看清了那里到底有什么的时候,不由得低低惊叫出声。那是一个,凝固的女人!
祝映台的惊呼终于将上官烈警醒,而后胡晋和郑由也醒了过来,最后则是吴去齐。但是与祝映台这些外国人们不同,吴国的两位君臣虽然睁开了眼睛,表情却还是恋恋不舍的,显然十分陶醉于之前的美妙光景之中。
上官烈看向前方,愣了一愣,说:“那是什么?”
那是什么?一个凝固的女人、一尊逼真的雕塑,或者别的什么?祝映台说不上来。在众人眼前出现的是一间类似茶室的屋子,三面摆着书架,一面是窗,有个女人坐在桌边,单手持着一卷书,另一手撑着面颊,似乎正在静静地看书。
她的面容其实算不上绝色,甚至把五官拆分开来看会显得十分普通,然而当那些眼睛鼻子嘴唇组合在一起,却合成了一副令人意想不到的美丽面容,秀美、干净、温暖、令人安心。原来这屋子里的气息便是随了这位不知名的女子,她神情生动,此时仿佛正为了书中的某部分内容而惊异,微微挑起的柳叶眉与些微勾起的唇角都显示了这一点,然而她没有呼吸、没有动作,听不到、看不到也不会动。
她坐在那里,保持着那个看书的姿势,然而从脚开始一直到头部到头发丝,全部已经玉化了。她就像是用翡翠雕琢出来的玉像一般,双目微垂,身上感觉不到一丝活气,只有她微垂的眼眸证实她确实曾经是个活人。这女人凝固在了翡翠玉石之中,就如同一只误入琥珀里的高贵优雅的翠鸟。
吴去齐轻声说:“这位就是我吴国的圣人,我们都喊她知姑姑。”
“知?”胡晋自言自语道,“我懂了,我曾听闻吴王室招募了一位能知天下未来的圣人,原来竟是真的。”
“不要说招募,知姑姑是眷顾我吴氏才自愿留下的,所以用奉养更为合适。”吴去齐说着往前走了两步,却不敢靠那尊玉女像太近,可见他平时对这女子是多么的尊敬和爱戴,他脸上的神情便是虔诚信徒见到神祇的最佳写照。
上官烈说:“她是遇到了什么事变成了这样?”
吴去齐低下头去,脸露沉痛之色:“我们不知道。”他说我们,那必然是把郑由也好吴国的医官也好都包括进去了。怪不得吴王会拿出王室珍宝来悬赏招募能人,因为他们谁也不知道一直照拂吴国的圣人如何会变成了现在这样。
祝映台说:“我可以走过去看看吗?”
吴王似乎不太情愿,但最后还是让开身去,说了声:“请你小心一些。”
祝映台点点头,朝着那尊圣女像走去。他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似乎,他应该知道这个女子是怎么回事,就像他当时在思羽号的神秘空间里自然而然说出了有龙阴镜的事那样。这一次是……这一次……突然,有股力量阻
止了祝映台的前进,祝映台回过头去,看到了梁杉柏。梁杉柏把他用力拉了回来,然后对着吴去齐行了一礼说:“我们只是普通的巫者,不知道也没能力判断是怎么回事。”说着,也不管吴王和上官烈他们怎么反应,
拉着祝映台就往外走。
“等等,阿……”祝映台话还没说完,耳朵里忽听得“叮”的一声。像是银铃被敲响的飘缈天音,跟着却是哢擦哢擦”的世俗碎裂声,祝映台吃惊地回过头去,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无数乱离的光芒。绿色混合著金色,彼此争夺着地盘,然而绿色终究渐渐开始撤退,金色的光芒很快完全掌握了主动,无数金色的细纹在那尊玉女像上蔓延交织,伴随着轻微的“哢嚓”一声,整座玉女像最后完全碎裂,散作一堆沙屑落到了地上。
有一瞬间,屋子里静得可怕,谁也没有说话,直到吴王投来悲愤的眼神:“来人啊!”他大喊道,“把这些妖邪给我抓起来!”于是,祝映台等人就这么进了天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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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暗不见天日的天牢里,祝映台正靠坐在墙边回想白天的事。他完全不知道白天发生了什么,明明只是想要走近看看那圣女玉化的细节,好多点线索判断她到底是中了咒术又或是碰上了别的什么倒楣事,他根本也没有走多近,至少还得有四、五步的距离吧,后来他也被梁杉柏制止了,那么为什么那尊玉女像会突然间分崩离析,坍塌变成了一堆碎屑呢?他想不明白。
“真倒楣,明明什么也没做,结果却背了个大黑锅,我今年是不是流年不利啊。”上官烈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四人中的三人此时被分开关在天牢里,胡晋因为是名巫者,则被扔去了关押巫者专用的牢笼,“梁杉柏,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才急着走?”上官烈的语调一转,忽然提出了一个有力的询问。
祝映台回头想想,也觉得若将梁杉柏当时突然要走的态度与眼下几人的境况放在一起思考确实很巧合,难道说他真的提前预知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