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高楼,宴宾客,楼塌了 - 绣金楼打工日常 - 西瓜冰不想吃米饭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起高楼,宴宾客,楼塌了

起高楼,宴宾客,楼塌了

伊刀记不清自己已经多久没有睡过这么安稳的觉了。

没有野兽蚊虫的突然袭击、没有追兵的偷袭,身下的床铺软硬正好,背上的大刀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取了下来,斜靠在床脚边,安详得不像一把跟着自己到处嗜血的大杀器。

他支起身子,惬意地打了个哈欠,昨日畅饮的离人泪着实让他过了一把瘾,这温温润润的梨花酒和自己喝惯了的西北烧刀子果然各有风味。

可惜陪自己喝酒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他想起记忆中和褚清泉初遇时的场景。西北少雨,像那天那样瓢泼的大雨就更加少见了。暴雨将他困在一座再普通不过的酒肆里,又潮又腥的湿气令他提不起劲。

雨水打在泥土上泛起一股腥乎乎的味道,熏得他直皱眉,好在这种天气下,空气格外清新爽快。又辣又烈的烧刀子穿肠而过,腹中暖烘烘的好像吞下了一团火,他喜欢这种烈酒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的感觉——让他感到自己还活着。

“这位兄台,苦酒穿肠过,愁事心中留啊。一个人喝闷酒,不好不好。不如——发散发散!”

银光一闪,又长又直的唐刀直奔他的咽喉而来。他反应极快地从一旁一把抽出大刀来抵挡,动作幅度之大,将桌上刚斟满的酒盏掀到半空,隔着漫天的酒液,他看到了那个男人认真而锐利的眼神。

像他的刀一样——这是那双眼睛给伊刀的第一个感受。

直来直去,不惧天地,好像世间的一切都要给他让路一般。

伊刀没有多问这个陌生人突然出手的缘由,他知道自己的大名早在官府的通缉榜上,便只当眼前之人也是想用他的头换官府赏银的一员。只是,闯荡江湖多年,在无数自尊自大的冒失鬼做了他刀下亡魂后,那些对付他的手段便悉数转移到了地下。

伊刀厌恶那些绕来绕去的花花肠子,能用手中的刀解决的事,他一向懒得动口动脑。遇到如此对他脾性的人,还是很久以来的第一次。眼前的人身着天泉的服饰,操着一把唐刀,身份不言而喻。他从不屑于与这些江湖的名门正派打交道,却是第一回燃起了如此强烈的斗志。

“呵,行啊!老子今天心情好,就陪你过几招。”喝进肚里的酒好像开始发热、发烫,几乎烧的他四肢发抖,久违的战意和酒精的作用令他兴奋不已。一切的一切仿佛都预示着,接下来会有一场恶战,然而——

“慢!”男人对已经摆好战斗姿势的伊刀做出制止的动作,然后指指在一旁吓得魂飞魄散的店小二和面色发白却一句话也不敢说的掌柜,认真道,“咱们别在人家店里打,荒郊野岭的就这一家,砸坏了怪可惜的。”

......

然后伊刀便呆呆地看着他颠颠儿过去,颇为豪气地从怀里掏了一把银子撒在柜台上,表示这是为吓到两人的赔礼,又示意伊刀在店外等他。

暴雨如瀑,前一刻还烧的跟旺炭似的战意好像都被这雨浇得七零八落、一点不剩了。先前生出的欣赏之意早已无影无踪,他觉得他们天泉的怕不是脑子都有点毛病。

“啧,扫兴......”他收了刀,转身隐入雨幕——既然有个傻子愿意替他付酒钱,他便饶过这傻子一回。

再后来,等他收拾完了仇人,精疲力尽地倒在血泊里时,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褚清泉不仅没有趁机要了他的命,甚至还救了他。一恩还一报,他几乎没有怎么考虑,就跟上了褚清泉。也是那时伊刀才知道,自始至终,褚清泉的目标就是肃清江湖闻名的十三凶徒。

替天行道也好,想要赏银也罢,褚清泉原本想干掉包含自己的、在江湖上声名狼藉的十三个穷凶极恶之人——假如伊刀后来没有亲手砍掉十三凶徒的老大钟王筹的头颅的话。

伊刀自认是一头“倔驴”,认准了某件事、某个人,便会一意孤行,即便撞了南墙,不撞个头破血流绝不回头。他大哥说他愣,他爹娘笑他痴,然而等见到了褚清泉和他那帮说什么也要北上潜伏契丹的同僚时,伊刀才恍然这世上竟有比他还“痴”、还“愣”的人。

“又是换脸、又是背井离乡的,图啥啊?”在某个夜浓如墨的晚上,伊刀万分不解地询问起对着不算圆满的月亮喝闷酒的褚清泉,“你有银子还有相好的,放着好好的滋润日子不过,非要攒劲儿跟北边过不去,这不是自找麻烦嘛!”

“我确实已有很久没见香寻。不知她是不是还生着我的气。”他答非所问,怔怔地望着杯中白莹莹的月亮,“哎,对了!要是以后有机会,我定要让你尝尝香寻酿的离人泪。那滋味,真是......销魂!”

“别搁这扯淡!老子问你正经话呢。”

“这世道,哪还有什么滋润日子。”褚清泉轻轻一摇酒杯,完整的月亮顿时晃散成白花花的一片,“十几年前长安城里还一片灯红酒绿,长乐坊、胡人酒肆,和现在开封城里樊楼的热闹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然后呢?还不是一把火,一抔土,什么都没了。”

“啧,这跟你们铁了心往北边钻有个求的关系......”

“我们不过就是想要一个答案。”“什么答案?”“......起高楼,宴宾客,怎么就——”他高高举起手中的酒杯,清冽的酒水从高处挟着月光倾泻而下,被他全数吞入口中,“——楼塌了的答案。”

褚清泉醉意朦胧的嘟囔他听不懂,只当那是他酒后自说自话的呓语。

“愣子......”伊刀下了结论,“自讨苦吃的愣子。”

“醒了?休息得不错吧。怎么有空想起到我们这个乡下地方了?”

从回忆里清醒过来的伊刀还有些恍惚。他擡眼,寒香寻正抱臂逆着光站在门口,语气听起来却不怎么客气。

他呵呵笑着,“你们家小子没和你说?我是来要江无浪那个秘密的。顺便,见识一下被他吹的神乎其神的开坛宴到底如何。”

寒香寻跨进门槛,一转身就坐到了他们昨日喝酒的茶几前,伊刀此时才看清她的脸:一支金簪挽出了一个轻便的发髻,左右摇摆的赤金耳坠越发衬出鲜红短衫的富贵非常。然而与这一身华美的搭配看起来格格不入的是笼罩在寒香寻脸上的阴云,精致的眉眼透露出一股挥之不去的阴郁。

寒香寻斜着还坐在床上伸懒腰、看起来好不惬意的伊刀,“怎么就你一个人来,他人呢?”

上一秒还十分轻松和安逸的神情一扫而空,舒展挺直的脊背泄了劲儿似的一塌。伊刀的眉眼耷拉下来,上咧的嘴角抖了抖,也往下一撇,“他......来不成了。”他悄悄瞄了一眼皱紧眉头的寒香寻,忽然感到一种难言的残忍,“我们从黑水城逃出来的时候,他就受了伤,趴我背上时有进气没出气。过黄河的时候,绑他的绳子断了,我一个没留神他就......跌到河里没影了。”

伊刀发现,比说出真相更难的是直视寒香寻的脸说出这一切,他不想通过一张难掩悲痛的脸重温一遍自己当日的崩溃。那太残忍,不管对他自己还是对寒香寻。

寒香寻似乎也不愿意看他。在一段长久的沉默后,伊刀终于忍不住擡头,他看到寒香寻好像忽然对窗外的什么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在他面前的只有那支金簪和乌黑的发髻。她的手从脸旁放下,疑似帕子的一抹白色迅速一闪,很快就被她紧紧攥在手中,握成拳放在腿上。

伊刀盯着那支方才熠熠生辉的华美发簪,此时在阴影里他才看清,簪尾镶着的一颗红宝石上有一道不易察觉的裂缝。

“黑水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说详细点。”深吸一口气后,重新开口询问的寒香寻声音仍有些沙哑。

“唉,一个活口都不剩了。绣金楼是晚上悄悄摸进来的,黑压压的一群,要不是我和褚兄睡得浅......”回想起当时城里的惨状,伊刀依然心有余悸,“那城怪得很,你明明看到出口就在眼前,却怎么也闯不出去。”

“然后呢?”

“我搞不懂那什么阵法不阵法的,所以商量之后,我去吸引绣金楼杂兵的注意,他想办法破阵眼。后来......阵眼是破了,那群狗崽子却不知为何越杀越多。我觉得不对劲,就回头想拉着他赶紧走,他说城里可能还有活人......”他哽了一下,重新回忆并复述这段经历似乎相当困难,“我骂他财神爷当够了想当菩萨是吧,他却说我可以先走,一打眼儿人就不见了。”

伊刀挥刀到双臂麻木,那一晚上用刀砍下的头颅几乎比他前半辈子杀的人加起来都多。不知道是因为血溅到了眼睛里还是因为充血,那晚他的视线所及之处一片暗红。

褚清泉跌跌撞撞地跑向他时,他顾不上思考许多,只是狠狠松了一口气:至少人没事。也因此没注意褚清泉身上似乎少了很多划痕伤口。

“他娘的,我不知道绣金楼的那个妖女还会玩幻术!她变成褚兄的样子趁我不注意狠狠给了我一下,当面打不过只会玩这些阴的!那妖女一看偷袭没有得逞立马就溜没影了,我也没心思跟她纠缠,找到褚兄更重要......”

然而可疑的女人变成褚清泉的样子来骗他,让伊刀产生了一种比刚才更甚的危机感。他怕褚清泉已经先他一步,遇到了另一个自己。

“等我好不容易找到他的时候,他脸朝下,趴在一片血泊里,背后有一个大的吓人的血洞......”

伊刀又一次停了口,用手掌狠狠搓了几下脸后,他没有把手放下,而是埋在双手中重重地叹了口气,掌心里漏出来的声音听上去闷闷的,“我走到他身边。流出来的血太多了,我只能先把洞捂上。把他背起来之后,都成那样了,他还一个劲儿嘀嘀咕咕说什么要我来找你,要什么江无浪的秘密。我说你话可真他娘的多,别给老子找事,想去就把伤养好自己去......”

房间里又是一阵压抑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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