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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宛不觉24
(二十四)
那柳春乍听此言画笔一顿,接着便转眸看向伍青六,见他捧衣而来,似当真怕他冻死,目中冷厉之色稍减,似也含了一丝感激。但听他此言,又颇为不屑,只道:“有何不对?”
伍青六展开厚氅不顾柳春的抗拒,硬是披到他身上,还道:“若先生想听我说完,便穿着罢。”
柳春见他目中真心实意的关切,遂不再推拒,拉好衣后,情不自禁因这暖衣而打了一个哆嗦。
“你说。”柳春催促。
伍青六又去仔细看了那画作,这时,王宛宛似乎也等得不耐烦,提着酒壶便过来了。
“便是风雪至也不赏雪美,凄寒苦楚中也只见苦不懂乐,无趣,无趣啊。”
王宛宛只看了那画一眼便醉话而起,丝毫不给其留颜面。
柳春脸色不愉,但不理他,只等伍青六开口。
伍青六小心翼翼地看柳春一眼,才慢慢说道:“先生只看到百姓艰苦,只看到富庶剥民,却不见民之勤恳,富之放生。先生的画里只有这世上所有的不好,不如意,凄苦之人看了也只更加凄苦,只生无可恋而已,没有一丝盼头。”
柳春冷冷一笑,讥讽道:“你看这洛河冰上之人,为求一两闲银如此作践自己,又有何盼头?富庶剥民,难道还值得歌功颂德?岂不是笑话!”
伍青六被他几句犀利言辞堵得不知该如何应答,便是想说也不知该如何才能表述清楚。王宛宛见那穷酸书生竟仗着读过几本圣贤书而欺负到他的人头上,遂也不想对他客气,口衔壶口饮尽温酒,把那质地良好名贵精美的酒壶往亭外山雪一抛。
只见青瓶坠于白,也添一丝趣。
“本少爷平生最烦你们这些读书人了,家徒四壁不思温饱,还对那些勤恳养家之人说三道四。你说那为我王家伐冰之人皆是自践?那你又怎知他家中有无嗷嗷待哺之孩童,又可有老弱病残之寡母?你道他们贪图碎银只为温饱而不思进取,又可想过一家之主之所责?”
不等那柳春反驳,王宛宛接连又道。
“你倒是自视甚高,怎的竟连一件冬衣也穿不起?怎么,冻死在此处便能全你之高洁了?你家中可有人?不在家侍奉双亲跑到此高亭淋雪作画求死?你要什么名?想留什么名?”
说着,王宛宛竟伸手将那画拿过来看了看,接着毫不留情地将之撕得七零八落,只听他又道。
“要我看,你这狗屁不通的东西留之无用,而你,便连那洛河上伐冰之民也不如。”
王家护院个个健壮结实孔武有力,若将各处别院的仆役也都集结过来,莫说百人,便是千人也有,若指派他们都去伐冰,恐怕连多余的一分银钱也不必出,可每年三九日伐冰之节,王家都要张榜招人,使得那些穷苦百姓前仆后继而来,就为挣得王家这些银两好处。
此参与伐冰之民,不仅能领三倍薪银,王家还分发腊肉棉袄给他们回去过冬。
那些挥毫泼墨的文人雅士不是苦民,便是再穷再苦也不屑在冰上以苦力换取金银,反而,墨客们洋洋洒洒千百字,不是抨击富便是嘲笑穷,自以为两袖清风便是高雅,却不知民之饥待饱,民之寒待暖,民之死……而待生。
如今正逢乱世,凄苦之民数不胜数,然便是身处盛世之中,也有饥寒交迫死于非命之民。
文人墨客在自己的佳作中道之苦无尤,可若毫无盼头,又要给谁看?给高吏名士看,得一句哀叹同情,而后呢,不过置之一旁依旧不理,然心下戚戚然,只暗暗告诫自己千万要保住官位而不能落于下,以免沦为诗画中所道之苦民。或分发半点施舍以全自己的名节,可于百姓而言,杯水车薪又能抵得上什么?
给穷苦百姓看,见纸上皆是凄苦,四眼所望是苦,见诗是苦,见画是苦,哪里无苦?高官厚禄皇城之上才无苦!于是人人纷而争之,一心只想入仕途求得名利以摆脱苦境。
于是,无能者愈发苦,有能而不幸者郁郁不得志也苦。
那么,乐在何方,何处是乐,乐是否高不可攀,非要穷尽一生才能获得?非要名利声望才能获得?非要事事顺心一路乘风才能获得?
“无趣,无趣啊。”醉鬼王宛宛一揽伍青六的腰身,转头便去。
只留那寒风雪亭之中,凄苦不安,披着伍青六所赠之冬衣的画师,柳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