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章遗恨狼居胥
第一百六十章遗恨狼居胥
涉过居延海爬上一道山梁,蓦然看见一望无际的茫茫草原,阿吉高兴得大叫一声纵马前驰,把一众二十余名护卫抛在了身后。
“王爷,这里说不定还有阏都的余党出没,可不能大意!”贴身侍卫北儿打马紧跟了上来,略带嗔怪地嘟哝着。
“无妨,叫他们在山脚下歇息等候,你与我两人上山即可。”阿吉吩咐道。
“这……”北儿踌躇了:“就咱们俩人,不好吧?要万一有什么事……”
阿吉断然摆手:“井公子是磊落君子,断不会有什么龌龊心思!”
北儿跟着阿吉已有数年了,自然明白他说一不二的性子,知道多说无益,便转身吩咐护卫们于山脚下布防去了。
二人纵马跃上山腰,遥遥北望。不多久,遥见山下一辆牛拉轺车冲着山口而来,伞盖在长风草浪间忽隐忽现,黄牛漫走,车铃叮当,清越之声飘荡在淡淡幽香的无边青草之中。
“是他来了——”阿吉断然道。
“不可能吧?”北儿不信:“这不是牛车吗?他好歹也是一个库伦留守,怎会坐这么破的牛车?”
“你不明白,井公子这是不想引人注目,给我招来麻烦。才故意如此的。”阿吉目中有些莹然的泪光,毅然招手呼道:“山下高人,好不悠闲自在——”
牛车依然丁零哐当地散漫走着,清越的铃声依然弥漫飘荡着。
北儿一口气冲到了车前:“敢问前辈,可识得我家王爷?”
大黑牛哞的一声悠然止步,车盖下一人倏忽坐起——散发布衣瘦骨棱棱,年轻明亮的眼睛深遂得有些茫然——恍然醒悟后向山腰处一望,喃喃道:“是新任的左谷蠡王阿吉么?”
“果然是井公子也,天意呀!”阿吉下马撩开大步向山坡下流星般飞来。山下身影也大笑着快步迎来。片刻之间,两个身影在山脚下拥在了一起。
“安抚北疆,料民理事。井兄已成我草原擎北支柱矣!”
“翦除掣肘,执掌王权。阿吉王终成贵霜擎天一柱矣!”
两人一声感喟,唏嘘不能自已。井飒一挥手,牛车御手下了车,拔下车中伞盖插到了草地上,回手一躬退下。井飒费力地蹒跚到车旁,拿下一只胀鼓鼓的皮囊与两只嵌在车厢的木碗,回首道:“中原有习俗倾盖洗尘,知汝不日将归王庭,井某先饮三碗了。”
“慢着,有酒岂能无肉?”阿吉笑着示意,北儿飞跑马前拿来一只皮袋摸出两方荷叶包裹的酱干牛肉,飞步搬来一片石板摆在车前,荷叶铺开皮囊斟酒,干净利落得全然不用他人动手便一切就绪。
“你这侍卫可是个人物!”井飒微笑着瞄得北儿一眼:“小兄弟,不如一起坐下饮酒吃肉吧!”
北儿脸一红,拱手拜道:“不了,我还得在旁值守,请王爷与……自便吧!”
“哈哈哈……”阿吉笑着摆手:“他还是见生人害羞,莫要难为他!来,既见君子,德音不忘!”
“知子之来之,琼浆以报之!”
“好,没想到不过数月未见,井公子学问更加精进了。”
井飒苦笑着摇了摇头:“我自上不得战场,只得读书自娱,见笑了!”
阿吉怕戳着他痛处,便不再深究,只大碗一碰汩汩饮下。不一会儿便面色绯红,却提起皮囊再次斟酒,双手捧起大碗又慨然念诗一句:“虽有大族,不如友生。”
井飒举碗也是一句深重的叹息:“每有良朋,况也咏叹!”
“井公子何有良朋之叹?”阿吉笑问。
“譬如于我,贵霜与中原数世大争,我虽为故国所弃,然心结尚在,不能为贵霜所用,尴尬处事,家国纠葛。朋也友也盟也约也,皆空自弥香也。”井飒慨然一叹。
“你这个人哪,什么都好,就是心思太重。”阿吉举碗到唇边,眼睛却直视着井飒,“公子方才这良朋之叹,怕不是叹给大单于听的吧?”
井飒手指微微一颤,旋即讪笑道:“大单于高高在上,井某不过蹲踞库伦之匹夫,岂敢望其项背?”
“公子虽如此说,但你在大单于心里的位置,你清楚,我清楚,贵霜所有人都清楚,只是公子不愿面对罢了。”阿吉的目光突然变得锐利起来,“我一直料理部族事务,直到今日才有些空暇前来与公子相见。有句话一直如鲠在喉,不吐不快,请问公子,可还记得与单于的狼居胥之约?”
怎么?井飒仿佛被一道强光刺到了眼睛,只看到一片迷茫的白色……天是白的,地是白的,天地一片混沌,没有界限的冰雪世界……在这一片雪雾茫茫之中,只有一个小小的黑点若隐若现,那是什么?是狐鹿姑被朔风飞扬的紫色大氅,是他结了冰的长长睫毛下,睁不开的紫色眸子,是他在狼居胥的冰封世界中跋涉的艰难身影……
“不,这不可能!”井飒忽地一下站起来,大声喊道。
“什么不可能?”阿吉反问道。
井飒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却一时无法圆场,只能讪讪坐了下来,想借饮酒来掩饰过去。
阿吉却没打算就此放过:“公子可知为何我明日便要返回王庭?”
井飒心里一震,左谷蠡部的叛乱刚平几个月,阿吉也才刚即王位,本该在部落中至少呆个一两年时间的,怎的这么快就要返回王庭?难道……
“前日接到王庭急信,大单于病了,召我速返。虽然大单于没有明说,但我知道单于心里也是希望能见公子一面,所以今天特意约公子在此处相见。”阿吉坦然说道。
“小鹿病了?什么病?严重吗?”
面对井飒连珠炮似的提问,阿吉面带忧色地答道:“送信的人只说是风寒入体,但我觉得,只怕没有那么简单。”
“风寒入体?”井飒的心揪到了嗓子眼儿,“你是说去年冬天小鹿去了狼居胥山?他……他真的去了?”
“你以为呢?”阿吉突然有些愠气,“我与大单于自幼相伴,他虽然话不多,但从来都是一口唾沫一个钉子,说的每个字,每句话都是做数的。他说过,每年冬天都会在狼居胥山等你,无论你来或不来。结果,你却把他的话当成空气!”
“我……”井飒一时语塞,他知道狐鹿姑从来不打诳语,也知道他大概率会去狼居胥赴约。那段时日他也是噩梦连连,坐卧不安,想着狐鹿姑一个人伫立在朔风吹雪的雪洞前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也如针扎一般。但如果他去了,那么明年是不是还要去?一年年的,最终自己岂不是仍要返回王庭,仍然回到那个权力的漩涡中心里去,再卷入无休止的争权夺利当中去,再带累无数条性命?最终,他放弃了,留在了库伦。是为了小鹿好,为了贵霜好,更为了自己能从此自在。只是没有想到,小鹿不但去了,还染了病,这让他情何以堪?
井飒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耳畔只有阿吉的声音在回响:“有一件事是我最担心的。你不知道,我们忽的斤氏族的男人都不长命,一般说来都不会超过四十五岁。我的祖父是老单于的弟弟,他们兄弟二人都没活过四十五岁;还有先单于提师庐,人人皆是。我们贵霜不比中原,自从大阏氏死后,更加无医无药,人们得了病,只能请巫师跳神,其余都只能看长生天的意思。我担心……”
“不可能的。”井飒瞪大眼睛,“小鹿他还这么年轻,又贵为一国之主,怎会有不测之事?说不定,说不定此时他的病已经好了。”
“那……”阿吉直视着他的眼睛,“那么你愿意跟我回王庭看看吗?”
“我……”井飒心里在激烈冲突着,感情与理智在互相博奕,最终,感情还是占了上风:“明日我便跟你一起回王庭!”
耳听得他言之凿凿,阿吉霍然起身一拱手:“如此,明日我再来相约公子同行。”
井飒亦是一拱手:“某定不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