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那是秋风渐起的七月末。第三十二届奥运会在东京盛大开幕这天,康复教练特地提早结束训练,放顾慎如回病房看开幕式直播。
顾慎如回去后照例在脚上敷了厚厚的冰袋消肿,然后靠在床头心不在焉地一边看电视一边神游。她其实对开幕式没多大兴趣,倒是梁芝在一旁全神贯注地冲着汤加代表团的旗手小哥流口水。
房门突然被人用力推开的时候,梁芝被结结实实吓了一跳。抬眼见来人穿了一身护士制服,又不像是天天见面的那几个。
“怎么啦?”她蹭一下嘴角,一脸懵地问。
“我找她,麻烦你先出去一下。”对方冷冷地一指顾慎如。
原本昏昏欲睡的顾慎如把眼皮撑开,反应了几秒才看清面前的人――倒也不算陌生,是那位“烧麦无糯米”护士小姐。
先前要签名口罩那次两人互加了微信,之后说过几句话,但并没太多交集。顾慎如不知道她这大晚上的为什么突然找过来,但看表情应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
“芝芝。”于是她给梁芝使了个眼色。
梁芝自觉地下床溜出去了,不过给门留了一条缝。透过门缝,她看见护士小姐很不客气地拿遥控板关了电视,然后便径直走到顾慎如面前。
另一头房间里,顾慎如也察觉到这位不速之客面色不善,有些懵地摸摸头,问有什么事。
“你不能这么对陆医生。”谁知护士小姐毫无铺垫地给她来了这么一句。
“啊?”顾慎如一愣。敷在她脚踝上的冰袋哗地动了一下。
护士摘下口罩露出一张严肃的脸,然后拿出手机迅速翻了几下,面无表情地扔到她腿上,“自己看。”
顾慎如低头一瞥,这才第一次看见杨南南偷拍的那组飞羽扶她下车的照片。“啊,这个是……”她很快意识到这组图是怎么回事,第一反应是解释,但话刚出口又被打断。
“都传疯了!你得跟陆医生说清楚。”护士很生硬地说。
对方那不容商量的语气挑动了顾慎如的某些神经,让她在困惑之外又突然生出一股怨念,并且越来越强烈。
本来这几天她都在很努力地不去想某个人了。自从上次去找他之后,就再也没有来自他的消息。虽然她在一气之下把手机关了,但其实不得不承认心里还是有些隐秘期待的,比如花瓶下的纸条、毛绒老鼠肚里的糖,又比如夜幕下忽然出现的修长身影。然而什么都没有,时间一天天过,他又变回那个盘踞在她心底触不可及的影子。
所以到底是谁该向谁解释。
“不是,凭什么跟他解释啊?”她提起眼角扫过护士的脸,语调也变得非常不客气,“跟他有关系?跟你又有关系?”
“你别管跟我有没有关系。”护士小姐也不示弱,指指她腿上的手机,语气里居然带了点愤慨,“你就是不能这样对他,不能这样对一个爱你胜过爱生命的人!”
“啊?”顾慎如一下都懵了,一动腿,脚踝上的冰袋啪一下掉在地上。爱你胜过爱生命,这是什么莫名其妙又中二的说法。
“咱们别闹行吗!我都不知道他爱我,你就知道?”她没好气地顶了一句,说话间弯腰去捡冰袋,又没捡到。
“我当然知道。”护士小姐伸手把冰袋捞起来,不轻不重地放回她脚上。“所有一切他不舍得让你知道的事情我都知道。我今天就是特地来告诉你的。”
顾慎如眼皮一抬盯住了面前的护士,心里毫无征兆地颤了一下。
“你扯啥呢?”什么叫不舍得让她知道?先前回雪城时把明明话都说开了,老吴的胁迫、林韶淇的病、老房子拆迁……关于他的,到现在还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还有谁能比她更知道?
“我扯不扯的,待会儿你就明白了。”护士小姐也不客气,拖过来一把椅子直接在她床前坐下。“咱们就从他母亲病逝说起吧。”
“什么!”顾慎如听到护士的话,脚上的冰袋猛地一震,又一次掉在地上。但这次她顾不上去捡,“你说淇淇她怎么了?”
林韶淇,那个爱叫她“小宝贝儿”的年轻又漂亮的妈妈。不是病好后移居海城了么?为什么说她病逝?等等,“病逝”是什么意思?
她忽然都不会思考了。
“你先别激动。”一旁的护士小姐重新帮她捡起冰袋放好。“淇淇?林女士是吧,你们关系真好。”护士说着,脸上闪过一抹凄凉的笑容。
“很遗憾,林女士在一三年的初秋,也就差不多是八年前的今天,因为癌症入住海城总医院,之后不久就在那儿去世了。”
“不可能!”顾慎如直接怒了。
“就知道你不信。”护士表情漠然地捡起手机翻了两下,扔回给她。
顾慎如接住一看,赫然是一张死亡证明的扫描件,上面写着林韶淇的名字,盖着医院的红章。
“我总不至于去伪造这个来逗你吧。”护士冷冷地看着她。
“不对,他明明不是这么说的……”顾慎如用力眨眨眼睛,根本不能相信。
“很抱歉,不管他之前是怎么哄你的,这才是事实,是我亲眼所见的。”护士一口打断了她,“那个时候呢,我也是第一次见到陆医生,哦不,当时他还不是现在这个名字,他叫……”
“林尘。”此刻的顾慎如听到自己的声音就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回耳朵里,有种残破的感觉。
“我让你先消化消化吧。”护士小姐大概察觉到了她这一瞬间的失魂落魄,停住不讲了,侧身从床头柜上的保温壶里倒了杯热水塞进她手里。
顾慎如看着半透明的水蒸汽从杯中旋转上升,感觉整个空间也在跟着天旋地转。
“你说一三年秋……”她在头脑中拼命地捋。
那个印象中混乱而又仓促的初秋,在她因为他的不告而别生气,郁郁地准备离开雪城远赴多伦多的时候,原来他是在某个她所不知道的远方,安葬他的母亲么?她不明白。这不应该。她还以为当时只有她一个人是孤苦伶仃的。
“对,秋天。那年海城特潮冷,他还没穿外套。”一旁,护士肯定地点点头。
一句好似无关紧要的细节,让顾慎如的胸腔突然震抖,脑子里浮现出细碎的画面――单薄的黑衬衫、卷起的袖筒、沉郁的少年颈间嶙峋的棘突,在晨雾里,在夜幕中,他在匆忙地向远处走。
“那年我在海城规培,轮转到肿瘤科的第一天就见到他和他妈妈。”另一边,护士看不见顾慎如眼中的画面,只是平静地继续自己的叙述。
“母子俩都太漂亮了,谁也忍不住多看两眼。”说到这她笑了笑。“本来也没什么太特别的,但后来他父亲带着一帮人出现那天,把大家都吓了一跳。”
顾慎如一下把头抬起来,“是不是他们来帮忙照顾淇淇,借此要求他改名那次?”
“他是这么和你说的?”护士眉毛一抬,但很快又露出复杂的笑容,“嗯,也对。”
“你说呀,不是这样么?”顾慎如莫名其妙,同时又焦躁,心有漏跳几拍的感觉。
“不是。”护士瘪了一下嘴,语调干冷,“他父亲那家人是什么背景总不用我说了吧。首先,当时他们不是主动来的,是被他求着来的。其次,求他们的目的也不是什么帮着照顾他妈,而是想要完成他妈妈的遗愿,就是……她想要把自己葬在海城陆家的墓园里,守着他爸。还有最后,他父亲那边提出的条件可不止改个姓名这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