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萧盈略等了会儿才出去,从正门进了殿。谢星娥显然已经听明绰说了陛下要来,远远地就迎了出来,身后还跟了七八个女眷,倒是浑把萧盈一惊。落座一问才知,今日皇后请了原先女学里交好的姊妹们来做客,没想到这会儿陛下突然来了。
萧盈便抬眼看明绰,见她只坐着不言语,心中已猜到了七七八八。谢星娥在闺中时便与这些贵女交好,如今坐稳中宫,自然要把人都叫到宫中来看看她做皇后的威风。陛下来了,皇后更觉得在人前有面子,高兴得神采飞扬,被人众星捧月一般,说笑都很大声,越发衬得东乡公主失势落魄——看她的样子,这场小小的集会多半是根本没叫她了。
那天谢星娥要解昭澜宫的禁,其实有人去报了太尉,太尉没有允许。是萧盈暗中截了传话的人,顺势借着小皇后的威风解了明绰的拘禁。小皇后虽不知深浅,但和长公主姐妹情深不假。为这,萧盈自问对谢星娥已经很有耐心,但这点儿耐心到这一刻,也统统烟消云散了。
“好了,”萧盈突然站起来,也不顾谢星娥正在说话,“皇后这里有人陪着,朕也放心了。朕还要去看太尉,就不在这儿扰你们了。”
“陛下!”谢星娥马上也跟着站起来,茫然地跟了两步,“可是……”
有人突然笑了一声,响得突兀,引得所有人都转头去看她,她却娇滴滴掩了唇,眼波流盼,春水似的往萧盈身上淌:“陛下这话说得,倒是我们不识相,扰了陛下和
皇后呢。”
她一开口,明绰就没忍住困惑得一皱眉。这是崔庆英,她认得的。可这说话的嗓……崔庆英以前是这么说话的么?
但萧盈还真的被她吸引了注意力,回问了一句:“你是谁家的女子?”
崔庆英刚要开口,谢星娥突然插了一句:“陛下,她是崔挺的妹妹崔庆英,早已许了姜家的二郎,你不记得了?”
她特意强调了最后一句,说得崔庆英一下子拉下了脸。这事儿全建康都知道,两家世交,自小订的娃娃亲。谁承想那姜家二郎小时候敦实可爱,长大了竟成个又矮又胖的麻子。大雍上下都看中男子的风姿,姜二郎这尊荣入仕都困难,只好赋闲在家。崔庆英死活不肯嫁,崔家也是为难,又不愿意,又不好得罪人,横拖竖拖,拖得崔庆英如今都快二十了还在闺中。
谢星娥一说,萧盈便也知道是谁了,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崔庆英两眼,好像还真有惋惜之意。
谢星娥更不自在了,突然道:“本宫和陛下一起去看太父!”
一声嗤笑突然从明绰身边传来。她转过头,竟是桓宜华正捂着嘴笑。见长公主看过来,她忙收敛了表情,但明绰也笑了笑,桓宜华就又没忍住,抬起袖子掩着唇,眉眼笑成了两弯月牙。
皇后既然发了话,一众贵女便也都散了。明绰拖了两步,跟桓宜华一块儿出去,悄悄地问她:“桓夫人笑什么?”
桓宜华面上还带着那笑:“也没什么,就是还记着皇后仍是个不通人事的小孩子,如今也学会争风吃醋了,瞧着倒有些滑稽。可见女子一旦嫁了人啊……”
她顿了顿,突然觉得这话跟长公主说不太好,又收敛了笑容:“长公主恕罪,是我失礼了。”
“无妨。”明绰淡淡地笑了笑,“我也觉得滑稽。”
皇后的辇舆出了栖凤宫,她们俩都稍稍让了个道,却见崔庆英加快了脚步,竟然追了上去,就在辇舆边上仰着头,不知道又跟萧盈说了什么。声音很低,她们听不见,只看到萧盈微微倾身,似是听得认真。谢星娥则是半点藏不住心事,坐在一边恼火得脸都要变形了。
明绰勾了勾嘴角:“崔庆英的胆子很大。”
桓宜华也看着他们,突然道:“听说崔挺快要起复了,看来是真的。”
明绰猛地转头看她:“桓夫人……”
“长公主,”桓宜华也转过来,“去年匆匆一面,我多有招待不周,还望长公主恕罪。”
明绰一怔:“那没什么……”
桓宜华继续往下说:“皇后同我说过,当初王执瑈厌我浮浪,长公主曾仗义执言……宜华愚笨,心中虽将长公主引为知己,却不知能如何让长公主明白我的感激和敬仰。去岁一别,如今再相见,心里真是……”
她说到此处,竟连眼圈都红了,只是握住了明绰的手,轻声道:“长公主受苦了。”
明绰万万没有想到会从她这里听到这样的话,一时诸多委屈涌上来,喉间一哽,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只能用力地回握她的手。
“宜华僭越,要劝长公主一句。”她低着头,声音压得更低,“无论太后如何,陛下与你兄妹之情是不会变的,”她顿了顿,抬起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明绰,“长公主还是长公主。”
明绰方才一点动容还没来得及消化,突然被桓宜华这一眼看出了一个激灵。她那神情不像是在安慰明绰不要担心眼下的困局,更像是提醒她什么。长公主的“受苦”,是因为太后的失势而被牵连,如今桓宜华是在提醒她萧姓公主的身份,不要站到谢家那头?<
明绰在心中掂量了一番,悄声改了口:“多谢桓姐姐。”
桓宜华轻轻微笑,最后一次握紧了明绰的手。然后躬身行了一礼,告退了。
明绰站在原地,看着她远去的身影,许久没有动。皇后的辇舆自是早就走远了,贵女们也都散得差不多,远远地,还能听见年轻女子们议论崔庆英的笑声。明绰又想起桓宜华的那句冷不丁的话,崔挺要起复了。
若他还是回去掌执金吾卫,那么,谢维呢?
白子悬在半空,竟有些犹豫不决。谢拂霜托了腮,笑盈盈地看着面前的人举棋不定,僵了好一会儿,谢维才笑了一声,把棋子一丢,只道:“我认输了。”
棋子掉落,撞飞了原来的两粒子,谢拂霜马上坐直:“你!”
谢维自小就是这样。幼时谢聿总自恃年长,不愿跟妹妹对弈,只有谢维愿意。谢拂霜赢了他,便要把残局拿去给谢聿看,证明她的棋力能与兄长一较高下。谢维下不过她,输了棋也不恼,但总使这些小手段,撞乱棋形,不叫她去炫耀。后来谢拂霜就学会了记棋打谱,一步一步复盘,半点儿错也不会有。
眼下两人对视一眼,都想起了小时候的事,都是一笑。谢拂霜又歪下来,在谢维面前非常放松。
“你回来了也好。”谢拂霜突然道。
谢维没吭声,他的盔甲和佩剑都卸了下来,放在了一边。上阳宫里面空得骇人,白日里会有几个太尉府的人来伺候,但每天晚上都要回去,从不许过夜。梁芸姑当日以死相逼才争取到了留在太后,所以她也一步不能出上阳宫。但是谢维来的时候,谢拂霜是不要梁芸姑来陪的。
执金吾卫奉太尉之令,将太后软禁,但是谢维对此事的态度十分暧昧。他一方面尽职尽责,另一方面,又表现得温和亲密,好像在他眼里,这都不算什么,就是家事而已。他虽然看守不松懈,但谢拂霜要什么,能不惊动谢郯的情况下他都尽量满足,时不时地还来陪着下个棋,喝喝茶。
谢拂霜一开始没好脸色,被多关了几天,竟像是被谢维的态度影响了,也没事儿人似的。闲来弄妆吃酒,读书下棋,倒像是又回到从前在太尉府待嫁的时候,悠然自得。
谢维亲自煮了茶,双手递了过来。谢拂霜接过来,并不喝,只是摸在手中焐着,又问:“你那妻弟,可安排好了?”
谢维便笑笑,意味不明地“嗐”一声。
他妻子姓卢,不是在建康娶的,是他到了幽州自己做的主。卢氏是渔阳大族,看着陈氏僭越称帝,卢氏也蠢蠢欲动,结果败于陈氏之手,仓皇逃入大雍。谢维娶卢氏的女儿,收服卢氏的人马,稳住了幽州的太平。如今他回建康了,妻儿也跟着回来不说,还带了一大家子卢姓。要给他妻弟安排个一官半职倒也不难,但是谢郯一直病着,根本想不起来这事儿。
谢拂霜举起杯子喝茶,又道:“哪用得着父亲,阿兄一句话的事情。”
谢维轻轻叹气:“拂霜,你啊。”
谢拂霜睁大眼睛:“我怎么了?”
谢维摇摇头,又不肯说。谢拂霜心里明镜儿似的,知道怎么回事。谢聿跟谢维兄弟之间,也不是说感情不好,但从小免不了较劲。当年谢郯把谢维派去幽州,是不是舍不得亲儿子,所以要侄子去吃这份苦头,谁也说不清。果然谢维出息了,如今谢郯很仰仗他,谢聿心里怎么想,也不好说。
最重要的是,谢聿没有儿子,但卢夫人能生。谢维一下抱回来好几个儿子,要文有文的,要武有武的,谢郯终于安心了。
谢维起来,准备走了:“你休要在这里挑拨离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