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前梁灭国时,长安的宫城被羌人一把火几乎夷为平地。后来羌人自己住了进来,修修补补,再不复当年复殿崇崇,阁道玲珑,更找不到雕甍绣槛,云楣承空。
明绰被领进段太后所居的长霄殿时,第一个想法竟然是庆幸她把萧盈给她配的那么些个婢女侍从都留在了风陵渡口。若是太后的居所也只有这样这样大小,皇后的寝宫也不会大到哪里去,那她带的那些人都不知道要往哪里安置。进来了以后,倒也不差什么,外间翠帷流苏,云母屏风,水精帘幕,该有的都有,只是究竟地方小,东西一多就更显得挤。<
长霄殿里掌事的宫人瞧着鼻高眼深,也是乌兰人,但是一口汉话比拔都要好一些,对着她笑道:“请坐,大可敦出去了,速速回来。”
明绰眨眨眼:“什么?”
梁芸姑在她耳畔轻声提醒:“大可敦就是太后。”
明绰想起来了,这个词她路上学过来着。她照着回忆里拔都说过的话发了个音,想说她明白了,却引得那宫人笑起来。
“我对库尊,说,这个。”她把明绰刚才学的那个音又发了一遍,“库尊对我不说。”
“库尊……?”明绰只能又眨眨眼。
就在这时候,一个四五岁大的小女孩闯了进来,整个人玉雪似的一团,脸上看不大出是汉人还是乌兰人。还走不稳当,被门槛绊了一跤。跟在她身后的西海女子急忙把她抱起来,叽里咕噜地讲了一串话。那小女孩儿倒也不哭闹,手里抓着一个已经玩得脏兮兮的布偶,还往嘴里送。一双眼睛滴溜溜转的,盯着房间里陌生的两个女人看。
那牵着孩子的女人看起来像是她的母亲,身上穿的戴的都更华贵些。她同长霄殿掌事的宫人又说了两句,明显在谈论这个小女孩儿,明绰又一次听到了“库尊”这个词。
“啊,我知道了!”明绰压低了声音,拉了拉梁芸姑的衣角,小声跟她说,“库尊肯定是公主的意思。”
那小女孩儿听见了,把布偶从嘴里放出来,口齿清晰地对明绰说了一句汉话:“你是谁?”
明绰惊喜地“啊”了一声,这孩子的汉话并无乌兰人的怪腔怪调,让她顿时生出亲近之意。她忍不住蹲下来,跟小女孩儿视线平齐,笑着逗她:“那你又是谁呀?”
她抬头看了看母亲,那乌兰女子朝明绰温柔地笑了笑,脸微微红了,不好意思说话。于是小女孩就乖乖地报上名来:“我是云屏。”
“云屏是谁呀?”
“云屏是大可汗的女儿。”
“所以你叫乌兰云屏?”
但她又摇了摇头,缩到了母亲腿后面,戒备地看着她。不姓乌兰?明绰轻轻皱起眉,可她不是乌兰徵的女儿吗?
殿外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这是云屏公主,乌兰辉。”
听到这个声音,小云屏立刻撒开丫子跑出去,口中叫了一个词,小孩子口齿不清,听不出是汉话还是西海语,嘹亮得像一只雏鸟从胸腔里发出来的啾鸣,然后毫无保留地把自己投到了殿外那个女子的怀中。
明绰也跟出来,只见来人穿了汉人的服饰,但下裳改了,裙裾往上收,露出一
双皮制的翘头靴子,想是为了骑马方便,为她平添几许英气。梳的也是乌兰女子的辫子,额际和发间都饰以珊瑚串珠,衬托得她明艳动人。她容貌上已十分过人,明绰看着她抱着小女孩儿转了一圈,整个人更有一股说不出的灵动跳脱,像一朵花突然在眼前绽开,比单纯容貌上的美更夺目。在身边的人纷纷行礼之前,明绰已经猜到了这是谁。她知道段太后今年不过也才二十来岁,但眼前这个女子的年轻还是让她有些不敢确认她的身份。
段知妘一把就把小云屏抱了起来,让她侧过来托在自己的臂弯上,清理出了眼前的视线,笑着,上上下下把眼前的人打量了一圈。
明绰这才反应过来:“东乡见过太后。”
她行的还是大雍的屈膝礼,段知妘笑了一声,也不先叫她起来,反而转了一圈,让身边的人都来看看。
“教了你们多少次了,这才叫行礼,看见了吗?”
她的语气很明显是在开玩笑,身边的宫人们都“咯咯”地笑,谁也没当真。明绰倒是有些窘住,一时竟不知道该不该起来。段知妘这才把乌兰辉放下,走过来在她手掌下往上一扶,让她起来。明绰直起身,段知妘的手便顺势抬上来,一根手指抬起了她的下巴,好好地看了看她的脸。
“真是个美人。”段知妘轻轻咂舌,“难怪你皇兄这样舍不得你。”
明绰被她说得面上一红,竟不知道她只是开玩笑还是意有所指。见她脸红,段知妘便放开了她的下巴,只道:“等可汗回来,见到你一定很高兴。”
明绰:“……”
乌兰徵不在长安吗?
段知妘抬脚往殿内走,似是知道她心里想问什么似的:“兀臧部虽平定,西海还是不太平。可汗在那里,能镇住很多人——不过他知道你来了,就快回来了。”
明绰心里惊了一下,难道乌兰徵登基这三年来几乎都是在西海度过的?
段知妘回过头,察觉到她神色惊讶,顿了顿:“怎么了?”
明绰控制了一下自己的表情:“没什么。”
那么就是说,这三年来,长安都是段太后掌权。
段知妘挑起了眉,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荆州军是对抗大燕的主力,凡有异动,长安都会加倍警惕。去年突然听说大批人马调动,往东去了,不久后又传出谢后薨逝的消息,段知妘心里也就猜得七七八八了。萧盈的身世是建康朝廷机密,还不至于传到长安来,不过至尊权力的争夺,弄到兄弟操戈,母子相残,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就是不知道大雍这位公主,又是个怎样的角色。
两人突然之间没了话,宫人们大多汉话不好,根本没在听,低着头给他们上茶。只有云屏公主坐在段知妘身边,看看太后,又看看明绰,找着了机会,突然响亮地问明绰:“你也是库尊吗?”
段知妘搂住了小女孩儿回答她:“是啊,她是南边雍国的库尊,也是大燕以后的可敦。”
乌兰辉仰起脸:“库尊长大以后都会变成可敦吗?”
明绰没忍住笑了,段知妘也笑得很厉害,捏了捏她的脸,就让孩子的母亲过来把她抱走了。明绰没忍住多看了那西海女子两眼,她看起来容色平平,不像是能多少得宠的样貌。西海人不像汉人一样讲究及笄及冠才成人,男女十岁便婚嫁是稀松平常。明绰已经做好了乌兰徵后宫里会有别的女人的心理准备,但她没听说乌兰徵已经有了孩子。
“太后,”明绰斟酌着问,“云屏公主可有兄弟姐妹?”
段知妘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天经地义的口吻:“有啊。”
明绰咬了咬下唇,听见梁芸姑在她身后发出了一声格外粗重的呼吸,大为不满。在大雍,若尚无正妻就与妾室婢女生下孩子,那是很丢丑的事情,世家大族里若是有这样的儿郎,是不会还有门第相当的女子愿意嫁过去的。
段知妘好像明白了什么,撑着腮看着她,含笑道:“她是七个兄弟姐妹里年纪最小的。”
明绰实在没控制住:“啊?”
要是只有这么一个小公主,她倒是也不那么介意,可是七个……乌兰徵到底有多少女人!
段知妘仰头哈哈地笑起来,乌兰辉也不知道她笑什么,从那西海女子的怀里挣脱出来,又来抱住了段知妘的腿。这次明绰听清楚了,她称呼段知妘为“额珂”。
“这是阿娘的意思。”段知妘重新把女儿抱起来,还笑个不停,“她是我和乌兰郁弗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