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太后令牌出宫,雍州军中立刻遣出一支三十多人的小队,等萧皇后准备好出宫,他们已经迎候在宫门外,察察与梁芸姑亦随行皇后身侧。
“段将军。”明绰从马车里探出头,朝带头的人微微颔首。她没见过此人,但察察已经说过,来人是太后亲信段锐。当日雍州城中全民皆兵,无名的孤儿都姓段,他也是其中之一。
段锐翻身下马,朝皇后行礼。明绰免了他的礼数,只道:“段将军辛苦,只是用不上这么多人吧……”她是去“谈”的,不想一下子就激怒了齐木格。
段锐姿态恭敬,但并不听皇后的话:“齐木格府兵有百人之众,兄弟们来得不算多。”
明绰眉间忍不住一跳,朝臣拥府兵百人是一个难以想象的数字,要是在建康,早就脑袋不知道掉几次了。当年谢郯势力最盛的时候,在太极殿阴伏刀斧手杀长沙王,能拿出来的也不过二三十人。
梁芸姑也被这个数字骇了一跳,立刻劝了一句:“皇后还是把人都带上吧。”
明绰便不再固执:“有劳将军。”
段锐重新上马,一行人跟在皇后的马车后面,沿着长安城中的主道往丞相府疾驰而去。府邸很近,约莫行了一刻钟便到了。明绰下了马车,抬头见齐木格府邸的面门还是汉人宅邸的规制,约莫还是前梁时候哪个大官家里,如今让丞相占了。因在给家中女儿做寿,以乌兰人的习俗在门口装饰了许多鲜花,还有砍下来的白毛牛头,血以洗净,长长的牛角上挂了十几条颜色各异的彩带,象征女儿的岁数。放在汉家人高高的门楣前面,显得格格不入。
见皇后来了,下人连忙进去通报,明绰就站在门口等,不多时,便看见来了两个中年人,明绰一眼认出,这都是阿巴颜部的人,因有伤才没有随军出征。
梁芸姑甚为不满:“皇后亲至,丞相也不出来迎吗?”
那两个阿巴颜部的人看起来并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嘻嘻哈哈地不知道说些什么。阿巴颜部的语言和乌兰语也不尽相同,他们又喝多了酒大舌头,竟连察察也听不太明白他们在说什么。梁芸姑正欲再呵斥,明绰已经轻轻搭了她手腕。
“丞相家里有喜事,我是来贺寿的,不必摆这架子。”明绰也不理会那两个醉鬼,抬起脚就往里面走。段锐带着人要跟上的时候,那两个醉鬼突然又清醒了,叽里咕噜地抵住了他的胸口,不让进。
明绰回过头,让察察翻译:“段将军也是来贺寿的,怎么竟把客人往外赶呢?”
那两人听完便对视了一眼,只是摇头,干脆也不跟皇后说什么。他们都认得这是段太后的人,说什么也不信客人不客人的。明绰不愿意在门口就浪费太多时间,当机立断地下了命令:“段将军一人随我进去就好。”
察察又翻译一遍,那两人犹豫片刻,看起来还是不敢太得罪皇后,只好让了一步,允许段锐跟上。他眉目间有些紧张,上前两步跟紧明绰,小声道:“只有末将一人,恐怕……”
“本宫是大燕的皇后,齐木格他不敢。”明绰压低声音打断他,“若有万一,本宫也信段将军勇武,定能以一敌百。”
段锐脸一皱。以一敌百什么的,他肯定不行。但是皇后都这么说了,他也只能一咬牙:“末将定护皇后周全!”
明绰点了点头,快步朝府中人声最喧嚣的方向走去。西海人不习惯坐在室内饮酒,席面设在后面庭院中。明绰绕过回廊,先看见所有人都围坐着,中间的空地有好些人又唱又跳的,她一时没看到齐木格坐在哪里,最显眼的位置上是一个盛装的少女,满头的珊瑚珠串,垒得极高,正是齐木格最小的女儿,今日的寿星。她身边围着不少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孩子,明绰一走近,有个女孩儿便跳了起来,欢喜地
朝她招了招手:“可敦!”
她奔到近前来,明绰只觉得她眼熟,一时竟没想起来是谁,还是察察在她耳边轻声提醒:“这是步察苏古勒。”
明绰想起来了,两年多以前那场跑马会,她在投壶的时候把头上的金钗输给了这个步察家的女孩儿。
步察苏古勒亲亲热热地抓着她的手,把她往席上领。齐木格的女儿没见过她,睁着一双眼睛非常好奇地盯着她看,也不行礼。原本正在唱着跳着的人群也都停了下来,把中间的空地让了出来,明绰这才发现,萧典正狼狈地颓坐在正中间,冠掉了,头发散得乱七八糟,衣服也让人扒得干干净净,只能徒劳地用手捂住腿间。身上、脸上都很脏,眼神都有些涣散,好一会儿都没意识到这突然的安静是怎么回事。<
原来方才那群人是在围着他又唱又跳。
“萧尚书!”明绰赶紧上前一步去扶他。萧典茫然地抬起头,看清楚了是谁,顿时连胡须都跟着发了颤:“皇……皇后……”
“大人快起来……”明绰想扶他起身,但是萧典赶紧跪伏下来,不敢让皇后看见自己赤|身裸|体,如此羞辱,让他完全说不出话,只能干嚎了几声。明绰看见他嘴里掉了几颗牙,半边脸肿得厉害,狼狈得无以复加。
“可敦怎么也来了?”
明绰直起身,终于看见了齐木格。他坐在女儿的正对面,想来是宴席主人的尊位,身边围着一大帮人,明绰粗粗扫了一眼,发现主要是步察家的人,这是与齐木格最亲。更下首的位置则散落着西海诸部的人,如今明绰已经可以一眼从他们的服饰上分别出他们属于不同的部落。有的部落来的人多,有的来得少,但都不是年轻人,想必是各部的青壮年都已经跟着乌兰徵上战场了。唯独两个年轻人特别扎眼,一个是在额雅病床前被明绰喝退的汉人翻译,另一个是当年跑马会上惊过明绰马的贺儿冲。
明绰心中一动,视线立刻重新往那群老头子里扫了一圈。
贺儿薄没有来。
她不说话,脸色也不大好看,齐木格似是终于察觉到自己太失礼了,不情不愿地起了身,倨傲地行了一礼,以乌兰语向可敦问安。他带了个头,西海众人才都纷纷行礼。步察苏古勒已被这气氛吓到,也不敢再来拉明绰的手,悄悄地退了两步。
明绰终于开口:“丞相这是在做什么?”
齐木格歪了歪头,那汉人翻译立刻凑到他耳边,听完了他的回答,又躬身道:“回皇后,丞相说宴饮欢畅,拉萧尚书一起跳跳舞,没做什么。”
萧典嘶哑着嗓子,似乎想争辩什么,明绰马上安抚似的拍拍他的手背,示意他稍安勿躁。
“哦?跳跳舞?”明绰的眼睛扫过刚才几个跳得高兴的人,从他们的发式来看,都是曲甘部的人。曲甘部生活在西海环境最险的地方,连牛羊都没有,以猎杀狼、鹿、野猪为生,一旦打猎成功,就会围着猎物被扒完皮的尸体唱歌跳舞。
明绰沉了声音:“你们把萧大人当成什么?!”
齐木格又跟那翻译说了两句,翻译垂首道:“皇后误会了,只是跳跳舞。”
其实丞相神色倨傲,半点没有被皇后的质问吓住的意思。但那翻译也许是当年被明绰吓过,回皇后的话一点儿气势也没有。齐木格不满地狠狠给了他一耳光,骂了几句。
萧典趁此机会赶紧跟明绰告状:“皇后,丞相有反心,他……”
明绰给了他一个眼色,示意他先别说话。萧典愣在那里,梁芸姑已经送来了大氅,先给他蔽体。但是萧典突然跪下来,以头抢地,恨不得把自己头磕碎:“老臣受此大辱,已绝不能活!请皇后明鉴,治齐木格谋反大罪——!”
明绰马上给段锐又使了个眼色。他们以寡敌众,现在绝不是挑破此事的好时机。就算齐木格还不敢动皇后,但逼急了他真的会杀萧典。段锐会意,立刻上前跟梁芸姑两人把萧典架了起来。萧典还在哭喊不能活了,但他被打落了牙,说话漏风,刚才那句“谋反”也没说得很清楚。齐木格皱着眉头问那汉人翻译,那人也只是摇摇头,像是没听清楚。
“丞相今日为女儿做寿,怎么也不跟宫里通知一声。”明绰笑了笑,提高声音盖过了萧典的哭喊,朝齐木格走了两步,“我与太后也备上了一份薄利,为……”她顿了顿,不知道齐木格女儿叫什么。察察手里捧着那份贺礼,适时又悄声说了个名字,明绰便若无其事地往下顺,“豪尔特妹妹一贺芳辰。”
察察把皇后的话译了一遍,手中顺势打开了木盒。明绰出来得急,根本没仔细挑,就从嫁妆里抓了一把珠宝首饰,都是她嫌俗气的大块金玉。豪尔特闻言,已经没忍住凑上来,抓起一条东海珠,十分欢喜的往身上带。见到女儿欢喜,齐木格脸色稍霁,竟也换了生硬的汉话:“那就请可敦喝酒。”
“酒就不喝了。”明绰仍是笑着,“我瞧萧大人身体不适,我还是先带萧大人回去吧。”
齐木格侧过耳朵去听那人的翻译,豪尔特已经欢喜地主动跟明绰说起话。年轻一代的西海人都必须学汉话,她的吐字也十分清晰:“多谢可敦!”她说着,朝步察苏古勒招了招手,那女孩儿也跑上来,小声对豪尔特说:“我跟你说了,可敦人很好。”
“不用客气。”明绰也笑了笑,也亲热地握了握步察苏古勒的手,“你生辰的时候记得跟我说,我也送你一份礼物。”
步察苏古勒的眼睛一亮,豪尔特便道:“比我的多吗?”
“那自然是比不过你。”明绰笑着伸手替她扶了扶头上歪了的珊瑚串,突然道,“豪尔特妹妹的尊贵不输公主,等我给陛下写一封信,为你请封,以后啊,你就是陛下的亲妹妹,让你名正言顺地做公主,好不好?”
在场听得懂汉话的西海人都微微变了脸色,连齐木格都不需要那汉人的翻译,一张脸登时一沉,阴恻恻地盯着皇后。可是豪尔特一点儿听不出来,只顾高兴,拍着手道谢,还回过头去跟齐木格说什么。齐木格硬是挤出了一个笑脸,敷衍地朝女儿点了点头。明绰这才盈盈一拜,就此别过:“丞相,吃好喝好。”
她转身就走,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萧典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被段锐半扶半拖地带着快速跟上。明绰其实恨不得能跑出去,但她有意控制着步速,昂着头,威严而从容地一路走出去。直到那三个几个人都围上来,丞相也没出动府兵,明绰才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几个人先扶着萧典上了马车,明绰才跟着坐进去。萧典羞惭满面,扭过头把头靠在马车厢壁上,手指紧紧地攥着那件大氅,老泪纵横。明绰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才好,君子死而冠不免,今日之辱,对萧典来说,实在是比死还难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