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70章这是怎样的一种如鲠在喉……
温峻的宅邸如初,只是少了出来相迎的仆役。走进去,园中已生杂草,寝室门户洞开,里面已是被翻箱倒柜过一翻,所有的东西就这么倾倒在地上,无人收拾。梁芸姑担心宵小流民占了这里,一时劝明绰不要进去,但明绰像是已经知道了什么,径直进了书房。
书房里没有被人打劫过的痕迹,所有的书都还是好好的,温峻一张书案也是整整齐齐,好像主人上一刻还在这里写字。只是一股酒气冲天,还伴随着一股什么东西馊了的味道。明绰绕过两个大书架,便看见角落里朝里躺着一个人。
听见有人进来了,他翻身过来看了一眼。头发散乱,胡茬丛生,一张脸又油又脏,不知道几天没有好好清理过。见到是皇后,他也没有任何反应,漠然地重新把脸朝向墙壁。他睡的地方连张草席也不铺,就只是石板地,但他看起来也躺得非常习惯了。
明绰:“冯先生。”
冯濂之没有半点要理睬她的意思,明绰并不意外,找来了一张凳子,非常耐心地坐在了他背后,就这么看着他。
冯濂之没有死在丞相府,虽然他本来不应该有活下来的机会。温峻知晓太后的行动,提前半个时辰把冯濂之从丞相府里唤了出来,就此逃过一场大劫。后来太后发现步察巴合出城,曾召温峻商议对策,等陛下回来如何自辩,那时明绰就见到了冯濂之。太后指望他提供更多齐木格谋反的证据,他却始终沉默,像跟在温峻身后的一片影子。
然后,明绰就不知道冯濂之的下落了。
温峻是独身一个,父母早亡,无妻无子,也无兄弟姐妹。明绰听说他被斩首之后竟无家人来收尸,本想派人去收,但回来的人却报,说有个年轻人把温峻的尸体领回去了。那时候明绰便知道,是他。
明绰等了一会儿,躺在墙角的人才终于开了口:“贵人不该来这种地方。”
“我来请冯先生。”
“我已经是个死人,”冯濂之态度漠然,始终没有把头转过来,“贵人还要请我做什么?”
“请先生出仕。”明绰不跟他绕弯子,“接替温大人掌管汉学。”
冯濂之终于有了一点反应,转过脸来,看着她。
“你要我替乌兰徵做事?”他大笑了一声,“你要我替那个昏君做事?!”
明绰定定地看着他,冯濂之不一样了。虽然他仪表不洁,蓬头垢面,但坐在那里昂着头,却有萧萧疏狂之色,竟比明绰从前见到他的任何一次都更有气度。明绰突然有一种感觉,也许他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恐惧和卑微只是他的伪装,这世上其实早就没有他怕的人。
“不,”明绰的声音很平静,“我要你替我做事。”
冯濂之把头往后一仰,靠在墙上,半垂着眼睛看她:“我帮了皇后一次,代价就是我唯一的朋友。太贵了,草民帮不起。”
明绰心里似是被什么东西捏了一下,泛上来一股酸痛。但她不动声色,只当没听见冯濂之的话似的,继续往下说:“先生对于乌兰语的精通更甚温大人,本就是掌管汉学的不二人选。你密告柳泉村一事没人知道,乙满还是会把你当成自己人……”
冯濂之直接躺倒,重新翻了个身,面对着墙壁。
明绰便也不说了,许久,站起来,冷冷地抛下一句话:“那你就烂在这里,看着温峻一生心血尽付东流吧。”
她转身走出了书房,一直忍到走到园子里才弯腰作呕,吐也没吐出什么东西,只是两口酸水。梁芸姑赶紧给她拍了拍背,跟她交换了一个十分理解的眼神。冯濂之身上实在太臭了。
梁芸姑递上了一方帕子:“此人对陛下颇有怨怼之心,这种人能用吗?”
明绰直起身,擦了擦嘴角,只道:“他心里有怨气是人之常情。”
“若他不答应……”
“他会答应的。”明绰理了理头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书房,“你没看到吗?桌上摊的还是温峻作了一半的文章。”
梁芸姑很不放心地看着已经被洗劫一空的宅邸:“那要不要派两个人过来?”
“不用了,”明绰已经往外走,“乙满会派人的。”
她在温家的宅邸大门外上了马车,身边还带着从宫里的侍卫,没有半点要避人耳目的意思,就这样浩浩荡荡的一行人回了宫。
不出七天,乙满向乌兰徵进言,举荐冯濂之为新任的汉学学官。
汉官集团已经做好了激烈反对的准备,但皇后提前把萧典召进宫,将凉州冯氏的家学一一数来。冯濂之的高祖冯昶在前梁出仕,官至散骑侍郎。前梁失长安之后,冯氏也并没有随宗室南渡,而是选择坚守北方。原本也是世代簪缨的门户,就这样无声地泯灭于多年战乱之中。说得萧典老泪纵横,皇后再唤冯濂之出来一见,萧典认出此人正是当初在丞相府时暗中相助之人,准备好的一大篇反对之词顿时化作了无声。
至此,冯濂之得到了乙满的推荐,皇后的保举,和萧典的默许,正式被点为汉学学官。进宫听旨时,整个人着装得体,气度非凡,乌兰徵甚至都没有想起来这个就是曾经被他让侍卫赶出长秋殿的无名翻译,只是惊叹明绰竟然真的做到了这种不可能的事情,更加放心地放权给了皇后,皇后懿旨,等同与陛下的圣旨。
于是皇后下了第一旨意,恢复十日一次的大朝会,比之前乌兰徵不在的时候她组建的临时朝会更加正式,从什么官阶穿什么服色,几品以上的能上朝,上朝如何一个个进言,政事的种类都由谁汇报,等等等等,事无巨细都和大雍的规制一模一样,只是多加了一条,帝后一同听政。
果不其然,朝中涌现除了无数反对的声音。<
这一次和胡汉之争没大关系,反对的人两边都有,甚至汉官集团反对的声音还更大一点。皇后虽然代表了汉人的利益,但陛下还活得好好的,皇后就要临朝听政,实在是亘古未有,倒反天罡。
就连辽阳侯都进了宫,跟乌兰徵细数皇后几条“大罪”,最严重的就是皇后善妒,又无所出,导致陛下二十八岁了还没有子嗣。就差直说让乌兰徵多多宠幸他的女儿,贵妃陈云出。皇后不能生,他的女儿能生。
明绰一开始没放在心上,只是慨叹,辽阳侯倒是舍得女儿。他是降臣,在朝中半点实权也没有,陈云出无所倚仗,怕是儿子一出生就会被贺儿薄、步察巴合还有乙满联合起来逼死——若是做皇后的良心坏些,皇后会先下手。
但乌兰徵没有子嗣这一点,确实是戳破了很多人的心事。步察巴合在朝会上就明着攻讦萧皇后一心揽权,肯定是德行太差,上天降罚,才生不出儿子。萧典还是很支持皇后的,没有好意思直接责怪皇后生不出,但也委婉进言,请陛下也多去别的妃嫔那里。
乌兰徵当庭发怒,也是没给步察巴合留颜面,说朕还活得好好的,步察巴合就想着掌握太子,是什么心思?骂得步察巴合冷汗涔涔。明绰还没有受过这样当面的羞辱——其实“生不出儿子”算是什么羞辱呢?是她不想生的。可是她坐在那里,看着群臣们的表情,还是无法自控地感到了被灼烧一般的耻辱。
没几天,陈贵妃又来长秋殿拜见,带来了一位从民间请来的“千金圣手”,说是要给皇后看诊,被梁芸姑毫不客气地赶了出去。可是等把人赶走,连梁芸姑也是劝,那绢丝不能再用了,皇后还是要早日生下太子,否则,陛下给再多的权柄,她也是握不牢的。
明绰发了脾气,连梁芸姑也一并赶了出去。
她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盯着她的肚子——又或者说,她明白,但她就是不忿。皇后缓和了胡汉之争,解决汉学的难题的时候,谁都说她好,说她贤明有才,可是她真的要坐在乌兰徵身边的时候,他们又众口一词地只是说她生不出儿子。
从前她不明白母后为何这样仇恨萧盈,明明是因为有了做儿子的皇帝,才有她这个太后的呀。直到如今她才终于明白,这是怎样的一种如鲠在喉。
乌兰徵听说了这件事,也没有惩治陈贵妃,反而让她把那位千金圣手再召来。晚上亲自来了长秋殿,好言好语地宽慰,想让明绰看一看大夫。
他近日已经不宿在长秋殿里了,明绰下红不止,腹痛难忍,已经多日不能同房。但他睡在身边又总是忍不住动手动脚的,明绰烦了,就把他赶回去自己睡。乌兰徵倒不是跟着群臣一起责怪皇后生不出儿子,可皇
后确实是身子不好,他担心她这样讳疾忌医,耽误了自己的身体。
但他劝了半天,明绰就给了一句话,说她已经好了,不用看大夫了。
“好了?”乌兰徵有些意外,“那……”他愣了愣,随即又露出一个笑容,“那今晚我可以睡回来了?”
明绰摇了摇头,看着他:“陛下若来了,我就又不好了。”
乌兰徵没明白她的意思,明绰突然站起来,从床头的隐秘处取出了一个小盒子,打开,给乌兰徵看,里面都是叠好的一块一块绢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