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兴和八年夏,燕军自平城班师,但并未前往洛阳,反而绕道去了河东,就驻在蒲城外。
在蒲城的河东太守不出意外姓郑,名郑徇。去年方千绪曾谏言乌兰徵,恐洛阳守备空虚,民心不附,燕军一走会再生变故,这个“变故”,暗指的就是离洛阳西北的河东。当年拔拔真叛主,长安失去了潼关以东的控制权,洛阳就一度落入郑徇之手。长安派人打,他就跑。长安顾不上,他就又来占洛阳,讨人厌得很。直到后来拔拔真借着大燕与贺阆在北镇起摩擦的机会拿下了洛阳,才将郑徇彻底赶回了蒲城。
说起来,石简当年就是这么跟郑徇打上的交道。
乌兰徵便命石简入城,先探探郑徇的态度。不过半天,石简就带回了郑氏所献财宝美人。显然,郑徇自知根本没有对抗乌兰大军的能力,大有以钱买命之意,上书乞怜都不敢再称太守,只敢说自己是“郑氏族老”。
第二日,军中再派人传令,说大军绕道只是为了避开洛阳疫病,但营中艰苦,皇后是女眷,陛下心中不忍,想让皇后进城另寻舒适之所。话一传到,蒲城立刻城门大开,郑徇亲自来迎。
石简率亲随护送皇后进城。郑氏府上摆席面招待皇后,整个河东的世家大族都来了,明绰就当着他们的面把那些美人财宝都还了回去,说河东亦是大燕王土,为君者自有庇佑臣民的责任,没有这样取民脂膏的道理。
话说得是好听,但郑徇心里更加惴惴难安。夜里安顿好了皇后,把那几个美人叫来一问,都说连陛下的面都没见着,石简把美人带回去,直接就去跟皇后汇报了。
“末将跟他说了,皇后就在军中,不要献美人。”石简站着跟明绰说话,神色颇为尴尬,“这老儿偏不听,说料想皇后不会这么……”
明绰闻言笑了笑,追问他:“这么什么?”
石简眼神闪了闪,只道:“这老儿糊涂。”
明绰猜也知道他说什么:“这么善妒,是吧?”
石简不敢应声,眼睛往皇后房中的屏风后面看。有个人影映在屏风上,正在换衣服,袍甲搭在屏风边缘,看服色,只是个最普通的兵卒,但等这个人影从屏风后转出来,石简却立刻肃容谨立,低头行礼:“陛下。”
乌兰徵摆了摆手,示意他免礼,随意地坐到了明绰身边,也不顾及有臣下在,就把脸凑了上去。明绰顺手喂了他一颗樱桃,乌兰徵两三下嚼了,又道:“他这河东太守好像还是‘遥领建康命’?”
明绰摇了摇头:“陛下别冤枉人,我皇兄可没任命过什么河东太守。”
乌兰徵并不意外,笑着把核吐了出来。
“遥领建康命”这种事并不稀奇,毕竟大雍承继前梁,一直是汉人正统。北地很多世家若无僭越之心,都会假托大雍的任命,以此获得对抗胡人统治的正当法理。当初段氏也同样“遥叩江东”,自认大雍子民,还是段知妘识时务,选择与乌兰郁弗合作,不再理会南边那个从未朝他们伸出过援手的“正统”。
这个所谓的河东太守,多半是郑、杨二氏自己推举出来的。郑徇此人反复无常,即便此时身段柔软,乌兰徵也不信他,非要打扮成普通士卒,混在了石简手下的人里跟着皇后一起来了。
石简本来是来送郑徇所献文书的,眼下看着陛下都换了起居寝衣了,他自知不该再留,便行礼告退。明绰也没抬头,已经就着烛光开始翻看册子。
她在宴上跟郑徇说,陛下有意暂驻洛阳,想把洛阳各处都重新修整,尤其是如今已经废弃的故皇城,也要修出来好住进去。郑氏若真有心,这点儿财帛珠宝不算什么,应征徭役才是正经。
郑徇便跟皇后哭穷,说连年战乱,河东也是田荒民散,实在有心无力。他怕皇后不信,主动献了版籍帐,以此来证明他所言非虚。
明绰翻着那册子看,乌兰徵就也把脑袋凑过来。她手中的是这三年的户调簿,上有征税和徭役的记录,应缴的绢布、粮食、劳役分配也都记录在册,乌兰徵皱着眉头看了几个数字,便冷笑了一声。
明绰把他的脸推开,嫌他挡着烛光了,一面转头看他,含着笑:“陛下原来看得懂啊?”
乌兰徵听出她的调侃,朝她眯起了眼睛。众所周知,陛下就知道张嘴要钱打仗,这军费从哪里来他是不管的,税收啊、户籍啊这些琐碎的东西更是看也不看。乌兰徵第一次讨拔拔真时也让明绰理过政,那时候有朝臣跟皇后暗里抱怨陛下不管内政,明绰还替乌兰徵开脱,说陛下究竟是后来才学的汉话,这版籍帐琐碎复杂,也不是寻常文字的排列,陛下有些为难也是情有可原的,所以才要诸位替陛下分忧啊。
但乌兰徵带兵打仗,不可能不会算这些。一郡该有多少人口多少地,该产多少粮,能供多少兵马,他心里都有数。河东若是真的只有账面上这么点户口和耕田,那郑徇哪来的人?哪来的钱?他屡次趁机捣乱,占据洛阳,难道靠的都是不吃饭的阴兵吗?
此事乌兰徵心里很明白,就跟当初齐木格等人圈地一样。西海权贵圈地蓄奴,就是把原本属于国家的农田和税户都转成了他们私人财产,河东一地也并无二致。
或者说,不只是河东。天水、京兆,那些被世家把持的地方,也都是这么做的。北方战乱经年,流民遍地,世家门阀打不过乌兰人,只能向长安称臣,但私下庇护“隐户”,那些进入他们势力范围的流民、逃兵统统不编入户籍,不向长安纳税,也不受长安之召服徭役,而他们自己则由此控制了大量的土地和人口,豪强便是因此才成为了“豪强”。<
各地的征税、徭役情况每三年都会制成版籍帐,上报到尚书台的户曹核实。所以这些事情,户曹知道,萧典也知道,乌兰徵就不可能不知道。
但还是那句话,当时都是“小问题”,他们隔得又远,乌兰徵还没腾出手处理他们。
比起别的地方,河东这几年更不受长安管辖,郑徇就做得也就更加明目张胆。所以乌兰徵一看就发出了一声冷笑。
他微微昂起下巴,梗着一股莫名的劲儿对明绰说:“我是不耐烦看,又不是不会看。”
明绰便把册子一合,不跟他笑了:“这都是你的天下,你的子民,你不耐烦看?你怎么干脆不耐烦做这个皇帝算了?”
乌兰徵都让她说愣了,看着她,眼睛一眨,又一眨。明绰心说不好,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儿子不在身边,她怎么不知不觉地把夫君当儿子教训了,别好端端的,倒把陛下惹恼了。刚想往回找补两句,就听见乌兰徵笑了一声,倒是也没恼,只道:“你这话说得……倒是像太后。”
明绰:“……”
好,
现在她恼了。
其实明绰当时替乌兰徵开脱的那些话也有一部分真相在其中,户籍税收、土地册籍、国库账目这些东西,他刚登基的时候确实一点儿也看不明白。字都认识,排在一起却根本不通。乌兰郁弗这辈子都没研究明白过这些东西,所以他也不打算学。段知妘也是这么狠狠教训了他一顿,硬是要他学会了。
太后当时说,陛下以后不耐烦看可以不看,但他不能一窍不通,任由底下的人糊弄。
这些细节,乌兰徵都不必说出来,明绰就可以想象了,甚至耳边都能听到段知妘说这些话的声音。她跟乌兰徵说话,向来该骂就骂,但又总会他要着恼的那个微妙界限前温言软语,让他能把话听进去。
可这是明绰第一次意识到,她对乌兰徵一直以来也是如此。
为什么?她对萧盈是这样的吗?明绰几乎都快不记得她跟萧盈是怎么相处的了,那时候她也根本没有这么多“正事”要跟皇兄谈。是乌兰徵这个人就是容易让他身边的女人都变成这样,还是因为从一开始便是段知妘教她如何向陛下劝谏邀宠,她不自觉成了习惯?
还是说——明绰心里突然狠狠坠了一下,感觉胃里像砸下去一块石头。根本上是因为她某些方面跟段知妘是相似的,乌兰徵才会这样为她倾倒?
乌兰徵不知道她心里想到了什么,心思还在这藏满了隐户的假户调簿上:“郑徇还真是不识时务啊,皇后都亲自到了,他还想糊弄。”
明绰抬眼,很没好气:“陛下又想动刀了吗?”
乌兰徵被她冲得一愣:“我……”
明绰还是冷冷的:“杜、姜之流都等着看河东是什么情形呢,郑氏已经主动开了城门,陛下若还是不肯放过,恐怕师出无名,天下世家更不肯归心大燕了。”
乌兰徵轻轻皱起眉头,闭上了嘴。他其实是不在乎郑徇死不死的,他要的是河东一地的归顺,必要的话,他也不介意把河东世家都杀光——当年他阿耶横扫北方,也没少杀骨头硬的汉人世家。像郑徇这样还能留下来的,都属于骨头不怎么硬的了。
但他知道皇后想的不一样,她要的是世家的归心。郑徇既然假托大雍之名自举为河东太守,那萧明绰这个大雍公主,自然也要多给几分薄面。河东世家若肯归心,皇后便能坐稳洛阳,真正与乙满、贺儿库莫乞之流的西海权贵势均力敌。
明绰这点私心其实没什么,她的算计都在明面上,并没有瞒着乌兰徵。更何况,若是河东处理得当,其余还在观望的汉人世家也会做出更明智的选择,大燕要长治久安,此为上策。
于是乌兰徵软了软语气,只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明绰沉着脸想了一会儿,把手里的户调簿扔回了那厚厚一沓的册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