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那一瞬间,袁綦的浑身上下好像都有了分别的主意,他的背弓起来,想把自己藏到屏风后,脚却往外抬,想赶紧从浴桶里出去——后果就是带翻了整个桶,他摔到了地上,水哗啦啦地漫了一地,从屏风下面淌过去,直漫到了明绰脚边。
明绰实在没预料到这动静,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少将军?”
“没事!没事!我我我……我没事!”袁綦猛地从地上蹿起来,手忙脚乱地从屏风上面拽了自己的衣服往身上穿,也不知道该先拽裤子还是还该先套衣服,身上还是潮的,贴身衣服轻薄,沾水就全贴着皮肉,反而不好穿。
明绰看着屏风后手忙脚乱成了一团,抿了抿唇,憋住了笑意:“我来伺候少将军……”
“别别别!”袁綦几乎是喊出来了,勉强把裤子拽好了,一眼瞥见披风就在架子上,直接拿下来往身上一罩,就赶紧从屏风后绕了出来,“长公主……”
明绰看着他,眉毛轻轻地一扬,等着他继续往下说。可袁綦又不说了,两只手都拽着披风,领口紧得恨不得把自己勒死。站在明绰面前,也不敢行礼,又直又愣,活像根柱子。他比十三岁的时候要高了很多,明绰现在得仰头看他。所以她自然地抬着头,好好地打量了一番他的脸。
袁家两个兄弟都是好相貌,袁綦也不输给兄长什么,但是没袁煦那么英气。他更像母亲,眉眼和脸颊都柔和圆润,鼻尖和眼角各有一枚小痣,看起来极为娟秀文气。
九年前明绰在长安见袁煦的时候,袁家大郎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但已经练得宽肩厚背,一派武将的雄壮。明绰下意识扫了一眼帐中,也只有普通的刀剑,想来是袁綦没跟他兄长一样练那百八十斤重的偃月刀,所以还算是精瘦,打眼一看,还像个十几来岁的少年人。
若不是明绰小时候就见过他守在温泉宫门口一人一枪挑得尸横满地,可能怎么都不相信这就是战功赫赫的袁二将军。
明绰这么盯着他看,袁綦的脸马上就比那披风的颜色还要红,耳朵尖都快滴出血了,低下头,窘迫不堪地又唤了她一声:“长公主。”
明绰只好“嗯”了一声,表示她听见了,有话就说。
袁綦脸上那红慢慢褪下,又从眼底升了起来:“你……你还活着……?”
明绰又笑了,觉得这袁二郎倒是出乎意料地可爱:“我还魂人间,你见了倒是也不怕?”
袁綦意识到自己说了傻话,赶紧请她坐,但是手一松,披风就直往下掉,他手忙脚乱地重新拽好,几乎语无伦次:“我……呃,臣,不……末,末将……请长公主稍坐,容末将穿……不是,更衣。”
他的脸又红了,不等明绰说什么,自己先懊恼得无地自容。明绰点了点头,看着他马上跑回了屏风后,窸窸窣窣地折腾了一会儿,才总算把衣服都穿好了。他以为明绰看不见,其实身影映在屏风上清清楚楚,明绰看着他连做了三个深呼吸,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这才走了出来。
明绰已经在主帅的位置上坐好了,袁綦先是微微一怔,他还没见过谁坐他那个位置。但马上觉得也没什么问题,朝她行了个礼:“末将见过长公主。”
明绰随意地抬了抬手,示意他起来,一边道:“你不要告诉别人我的身份。”
袁綦一愣:“啊?”
明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袁綦让他看得背上一层汗毛马上竖了起来,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不知道长
公主是怎么活下来的,但她是跟着谒县的流民逃亡,撞到了大雍的军队,才被掳走的。那这一路上,会不会有不长眼的对她……就算没有,以他们军中对流民女子一贯的“做派”,若是让人知道这个随流民而来的人就是长公主,也定会有人胡乱编排。
袁綦微微变了色,低头沉声道;“末将明白了。”<
看来这些事情确实是他默许的。明绰本想克制,但到底没忍住发出了一声冷笑:“大雍还是太富贵了,军中也不忘享乐。从前大燕天子帐下,是绝不敢掳掠民女的。”
当年皇后随军,只是有人去皇后的女使帐外偷看了两眼,就被乌兰徵砍了脑袋。西海人攻城掠地,烧杀掳夺都已经是旧事了,到了乌兰徵手里,只要他不发话,大军就连百姓一棵苗都不敢乱踩。
袁綦听出了明绰言外之意,马上跪了下去:“是末将治军不严,请长公主责罚!”
“我能罚你什么?”明绰笑了笑,起身过来扶他,一边道,“作为皇后,我是大燕的皇后,你是大雍的将,我管不了你。作为公主,我已去国离乡一十三载,更没有这个资格了……”
她一句话说完,已走到了袁綦面前,伸手把他扶了起来。
“少将军起来吧,今日是我有求于你,哪里还敢要将军跪我?”
“末将不敢,但凭长公主吩咐。”
明绰的手还托在他肘下没有松开,目光灼灼地看定了他的眼睛:“我来找少将军,借兵一用。”
—
她没有死,虽然喝下水囊里那些酒的时候,她也以为,这一次必死无疑。
明绰已经想不起来那一天晚上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有的时候她觉得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有的时候却感觉分明就在昨日。但大雍的军队都已经开到了洛阳附近,那至少已经有四个……五个月了吧。她真的分不清。当这个世界上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时间的流逝会失去意义,天气的冷热,昼夜的长段,日月的交替,全都只有模糊的一片。乌兰徵的离去变成了一个物理意义上体积巨大的空洞,把时间从她身边抽离。
她只记得那天晚上她骑在马上,拼命地跑。到天亮的时候,她已经过了潼关,再跑半日,就是风陵渡口,她当年嫁来的地方。她抛下了马,盘桓了好几日才找到船家送她渡河。段知妘给她指出了一条路,很好,她只要照做就好了,不需要多思考。思考,就意味着她必须去面对乌兰徵死了这件事。她在大雍的边境小城被查了文牒,她便告诉那小吏,她是大雍的东乡公主,请他们上报去建康,让陛下派人来给她收尸。
没有人信她。她被当成了流离失所的疯女人,被驱赶到了城外,和真正的乞儿、流民呆在一起,等待毒发。甚至没有人来敢来碰她,生怕她说的那什么“毒”,会把别人都害死。
那时她觉得也好,有没有人给她收尸,到底有什么要紧?她只想马上去见乌兰徵。她终于有时间慢慢地体会失去他的痛苦了,这和失去母后、失去芸姑的痛都不一样。她本以为她已经知道如何处理这种剧痛了,事实是她没有。学不会,无法习惯,痛到她甚至开始恨段知妘,不是恨她做了这一切,而是恨她为什么要给这么慢的毒……
然后她突然意识到,确实,太慢了。早已过了七天。
她的眩晕来自饥饿,她的疼痛来自颠簸,都不是毒发的迹象。明绰拿身上最后一点首饰换来了食物和一个简陋的栖身之地。然后她吃饭,休息,日复一日,攒起了力气,直到终于确定,那酒里根本没有毒。
段知妘放过了她,但也最后一次算计了她。明绰根本不想去想段知妘为什么肯放过她,满心里只有恨。她逼迫她当着晔儿的面走了,她竟然逼迫她,再一次抛弃了她的孩子。
那一天,明绰离开了她短暂栖身的农舍,拜别了好心收留了她的一家人,从大雍境内绕道,开始往洛阳走。她孤身一个女子,没有傍身的盘缠,没有通行的的文牒,更没有护卫的人,走了好几个月,都没能走出大雍的边境。
她很快就放弃了对边境守将或是郡县小吏宣称自己是大雍公主的行为,那只会让人再次把她当成疯子,或者更糟——把她当成大逆不道的罪人。
这一路,唯一支撑她的,只有那种立刻去陪乌兰徵一起死的痛苦。那痛苦化为了怒火,然后又凝成一块冷硬的石头,明绰日日夜夜地用仇恨磨自己心里那把剑,每磨一下,就在心里念一遍复仇的决心。
她会回到洛阳,她会拢兵反扑,她会……杀了段知妘。
她就这样等啊,等。直到有一个准备去洛阳的行商经过,发了善心,肯冒风险带她上路。但他们才刚走到谒县,战事就来了。那行商抛下了她,任由她和流民被军队一起掳走。她不知道这都是谁的兵,但她认出了大雍将士的服制。那些谒县的人告诉她,这是袁将军的兵马,不是坏事,他们那里有饭吃的。
原来是袁綦来了。
其实刚开始听说“袁将军”的时候,明绰私心里希望是袁煦。她和袁煦还算得上有几分“故人之谊”,能说得上话。发现这里的主将是袁綦,她还有些失望来着。但此刻袁綦看着她,眉头紧皱,眼里的心疼那样真切,让明绰心里莫名一动。本来没想哭的,一滴眼泪也不知道怎么了,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坠了下来。
袁綦被她这一滴泪突然惊醒,赶紧别开头掩饰住了情绪,稍作平复才转回来,轻声开口:“你……咳,”他意识到自己的嗓音不对,只好清了清,“长公主受苦了。”
又是一滴眼泪。明绰释出了一声又像笑又像哭的声音,一时没有说得出话。她其实没有觉得苦,那个决心太大了,占据了她的全部心神,她没有时间来可怜自己。
但袁綦说了这几个字,她便也忍不住升起了一股酸楚。是啊,她真可怜。一个死了丈夫,无依无靠地走在天地间的女人。
“长公主放心,”袁綦觉得自己整颗心都要被她两滴眼泪砸碎了,一时忘了情,没忍住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末将一定会护你周全,送你回建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