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 风陵不渡 - 蕉三根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当前位置: 30读书 > 都市言情 > 风陵不渡 >

第148章

水晶帘幕被一只手拨动,碰撞出清脆的响声。虽是白日里,门窗也都糊上了一层遮光的帘,室内没有点足够的蜡烛,昏暗中氤氲着一股浓郁的汤药气味,随着手的主人起身的动作,搅出细微的水声。

“怎么?”段知妘透过帘幕看着恭敬侍立在门外的少年,唇边似笑非笑,“想见你娘了?”

乌兰晔垂着头,一句话也没有说。

十四岁的大燕天子已经长出了挺拔的身姿,和他的父亲几乎一模一样。段知妘有的时候看着他,会忍不住想起她第一次见到乌兰徵的情形。他跟着父亲进雍州,和她谈判,如何联手攻破长安。那时候的乌兰徵应该比纳尔朗现在还大一点儿,两岁,至多三岁……她记不清了。遥远岁月里那个身影已经被眼前的少年覆盖,严丝合缝地重新描摹出脸颊的每一处棱角。

她的凝视太长久,乌兰晔察觉到了什么,轻声说了一句:“大燕的废后,还有什么资格回洛阳?”

不对,眼睛不一样。段知妘看着他,似是终于找到了他与父亲不同的地方。当年的乌兰徵有一双很浅的蓝眼睛,跳动着不可一世的光芒,跃跃欲试着要剑指长安。乌兰晔的眼睛却是黑色的,带着不符合年纪的温驯和忧愁,而那忧愁之下,压抑着太多她无法探明的东西。他母亲的眼睛里很少有这样的神色,可是每每看到他的眼睛,段知妘总会想起萧明绰。

“到底是你的母亲,”段知妘语气和缓,近乎淳淳诱劝,“你就一点儿都不想见她吗?”

乌兰晔咬了咬牙:“她既已抛下朕,又何必再相见?”

沉默。段知妘目光极深地看着他,似是想从他脸上看出一点儿蛛丝马迹。但是他恨得如此情真意切,段知妘找不到一点儿破绽,半晌,只好伸手扶住了额头,似是十分叹惋:“唉,你这孩子……”

他不似作伪,难道说,方千绪的安排,他当真不知道?段知妘的手指掩住了她眼中的怀疑。方千绪命冯濂之出使大雍,就是把他送进萧明绰手里。乌兰晔不知道冯濂之当年的背叛,他就这样回不来了,乌兰晔必然会愤怒不解。萧明绰就等着大燕天子去问责,她便有理由“出使”洛阳——她甚至完全没有掩饰的意思,还没等乌兰晔问责,就直接让使臣传话回来了。

方千绪这条老狗,还是太会算了。

段知妘叹了口气,心里不知道第几次荡出悔意。早该杀了此人。

从迁到洛阳开始,她就开始后悔了。她确实摆脱了那些西海人的钳制,但也被迫远离了雍州。洛阳到处都是萧明绰的影子。无论朝廷如何强调萧明绰起兵谋逆,是大燕的罪人,百姓依然崇敬她。在所有人都以为萧皇后已死的那几个月里,洛阳城中竖起了一尊石像,不敢直接说是谁,欲盖弥彰地编造了一段“洛水娘娘救万民”的故事,无数百姓自发地祭拜祈福。甚至连洛阳宫中的花匠,都会因为太皇太后非要铲掉先皇后喜欢的花,而甘愿以死相抗。

这个时候,她就不能轻易动方千绪了。是因为他的周旋调解,忠于先皇后的洛阳朝臣才肯勉强咽下了宣平门之变的那口气。

本来她也不怕,多给一点时间,她自然都能收拾了。但可恨的是,自从到了洛阳,段知妘就病了。一开始只是关节处突然的刺痛,太医说是风邪痹症,是湿热所致。但越医越严重,她的手肘、膝盖和脚踝全都肿胀僵硬,很快就不能再行走。

她觉得邪门。两年前,太皇太后借机查抄了九位仍旧忠于先皇后的朝臣,从他们家中搜出了巫蛊咒人的证据,贴着段氏名字的小人身上,每个关节处都扎满了针。这九个人全都掉了脑袋,但是太皇太后的风邪痹症始终没有好,严重的时候,就只能像现在这样,被困在寝宫以药浴泡脚。

所以方千绪才会有机会安排冯濂之去建康。

巫蛊案发时,她本来已经认定乌兰晔一定会借机翻脸,甚至已经安排好了段锐刺杀。但他突然收起了杀乙满时的冲动和莽撞,无论段知妘怎么试探,他都没有露出过一丝马脚。在段知妘面前,他把父亲的死全都怪罪于乙满,而乙满的谋逆,根源又在于萧皇后的乱政——段知妘倒是不怀疑他对母亲的仇恨,毕竟这是她亲手在他心里埋下的种子。

但他夜不能寐,枕下藏着匕首的行为还是引起了太皇太后的猜忌。段知妘质问的时候,他便从胸口扯出随身佩戴的玉莲,说兽骨匕首是父皇相赠,而这玉莲是云屏小姑姑的遗物。他不是在戒备什么,他只是……太想他们了。

那天段知妘看着他胸口的玉莲,久久不能言语。方千绪以为是他是靠自己的一番高论打动了太皇太后,但那个段知妘对自己都无法承认的真相,仅仅就是这朵玉莲。

辉儿在天上看着,求她放过纳尔朗。

“不管怎么说,建康羁押使臣,总要讨个说法。”段知妘终于放下了手,熟悉的疼痛突然又袭来<

,她极力克制着,似是妥协了,“否……否则我朝颜面何存?”

乌兰晔乖顺道:“都听伊玛戈的。”

段知妘重新躺回了榻上,忍不住呻|吟出声。帘外站着许多伺候的人,却没有一个敢上前。太皇太后疼起来的时候没有任何办法可以缓解,这时候上前,反而要承受她的迁怒。于是整个宫殿都沉寂着,任她一个人躲在帘后,咬着牙承受。

乌兰晔也没有动,他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地,垂着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好一会儿,帘后的呻|吟才渐渐弱了下去,段知妘喘了两口气,终于道:“你走吧。”

乌兰晔微微颔首,行礼告退。刚走到殿门口,又听到了段知妘在身后叫了他一声:“纳尔朗!”

乌兰晔转过身:“伊玛戈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屋里实在太暗了,帘后的人已经看不清脸,只能听见她的声音,忍耐着疼痛,低声问他:“我放过了你一次,以后你……你会不会,也放过我?”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乌兰晔的眼皮突然不受控制似的颤动了一下,无限深重的情绪在他眼中掀起滔天巨浪,但只是一瞬,又重归平静。

“伊玛戈不要胡思乱想,好好保重身体,”他声音平静,当真像一个孝顺的孙儿,“朕明日再来看你。”

他转过身,克制着步速,从太皇太后的寝宫离开。没有人跟着他,他很快就越走越急,几乎是用小跑的,一路走进了重华殿,转身迅速关上了所有的门。

这里不是他的寝宫,他住在永宁殿,是明绰当年为他准备的,可是她从来没有亲眼见到他搬进来。重华殿已经没有多少父母居住时的痕迹了,就是父皇还活着的时候,他们也已经离开了两年。案上的笔早就毫毛奓开,不能用了,可是他在笔杆上面发现了两个隐隐的齿痕。母后想事情的时候,总会不自觉地咬一咬。所以他一直留着,怎么都不肯扔。

乌兰晔靠在扣紧的门上,颤抖着,从腰间取下了他随身带的兽骨匕首,咬在嘴里,然后解开了束袖,把右手的袖子捋了上去。

他的疤还在,比任何时候都狰狞恐怖,紫红的凸起像一条虫,趴在他的手臂上。那层层叠叠的伤痕,看起来已经分不清到底是新的还是旧的。乌兰晔左手握住父亲留给他的匕首,深吸了一口气,用匕首尖轻轻地刺破了皮肤,血立刻涌出来,他喉咙里溢出一丝痛呼,但被牙关嚼碎了。左手很稳,熟练而精准地沿着那道疤往下滑,重新划开了母亲留给他的那道疤。

“娘……”他颤抖着,看着自己鲜血直流的手臂,感受着痛苦一遍遍冲刷他整个身体,而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能放纵自己唤她,“娘……”

明绰发出一声长吟,似是饱含着极大的痛苦,浑身颤抖着,紧紧抱住了身上的人。袁綦也停下来,力竭地伏倒在她身上。明绰摸到他背上一层黏腻的汗,袁綦喘了两口,俯身吻了吻她的锁骨。她的手往上抬,轻轻地抚了抚他的后脑,然后袁綦从她身上翻了下来,躺在了她的身侧。

没有人说话。他们都还喘得很厉害,袁綦的手从她胸口往下,抹开她胸下积的一小把汗,抚过她仍在剧烈起伏的腹部,然后停住了。

明绰低头看了看他的手,然后转过脸,看见袁綦看着她的眼睛。

“阿嫂说……”袁綦起了个头。明绰等着,但他又没有说下去。明绰已经知道了桓宜华跟他说过了什么,轻轻地别过了头:“要是真怀上了,哪经得起你这样弄我。”

袁綦便沉默着收回了手。他真的太用力了,直到现在她还觉得身体深处被顶撞得一跳一跳地疼,明绰就自己把手搭到了小腹上。刚才攀至顶峰的时候,她有一刹那的失神,耳朵里嗡嗡作响,好像隐隐地听见了一声呼唤。没有听清楚唤的是什么,但总觉得那是她的孩子。她心里有种古怪的滋味,难道这一次她会怀上袁綦的孩子吗?这是某种预兆吗?

袁綦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已经起了身,站在床边,沉默地穿衣。明绰也从床上坐起来,突然问了一句:“若是我们有了孩子,你会原谅我么?”

袁綦的动作一滞,低下头,看着她。但是房里太暗了,明绰看不清他的表情。

“别走。”明绰对他说,分不清是一句命令,还是恳求。

袁綦无声重新坐回了床边,明绰伸出手,从背后拥住了他。袁綦的手伸出来,轻轻地抚摸着明绰绕在他颈上的手臂。她的身体已经没那么热了,贴在他背后,随着呼吸微微发颤。

“陛下准你回洛阳了吗?”他问。

明绰贴在他背上点了点头。

鸿胪寺的翻译已经把明绰当时用乌兰语下的令解释给萧盈听过了,他意识到了明绰在做什么。他当然不希望明绰去洛阳,可是他也没有阻止使者们把她的原话传回乌兰晔耳中。

萧盈单独见了冯濂之一面,细询宣平门之变的始末。冯濂之没有隐瞒,坦白之后,便向大雍皇帝求死,不愿受黥面之辱。萧盈将人暂时扣押,又把明绰召进了含清宫。

字体大小
主题切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