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明绰满脸焦躁地坐下来,石简刚把茶奉上,她好像没看见,又站了起来,也不知道能去哪儿,只原地打转。石简那茶就没放下,端在手里,看着她转。
明绰回过头:“还不能进城吗?”
石简只道:“皇后再等等。”
明绰便只好压下性子,没别的话了,寻摸出来一句,小声道:“别这么叫我了。”
大燕现在没有皇后,她是天子的生母,却没被封为太后,名不正言不顺。石简是燕臣,叫她长公主也怪怪的。所以他也不知道怎么称呼,只好半尴不尬地干笑一声,看了看旁边的袁綦,然后又赶紧挪开了视线。
上次见面,两人还在阵前相对,没想到再相见会是这个身份。石简也听说了萧皇后在南朝改嫁一事,当时觉着她这辈子不会再回洛阳了,也就接受了。毕竟皇后还年轻,也还是要有个归宿的。
可是眼下旧主回来了,石简就要琢磨了。陛下早不动手晚不动手,趁这个节骨眼把段氏收拾了,看来是准备迎接母亲回洛阳了。那她要是封了太后,袁将军怎么办呢?也留在洛阳,还是自己回建康去?袁綦这样的猛将,南朝总不能轻易就让他来洛阳做官吧?就算南朝肯放,陛下给他封个什么才合适?太后改嫁也没先例啊,难道大燕天子来了,还要认袁将军做父亲?这可太折辱先王了!
陛下就给他一道密旨,让他路上杀了段锐,去迎接母亲,别的什么都没说。从项城回来三天的路,石简就琢磨了三天,琢磨得白头发都多了好几撮。
明绰不知道他脑子里转的都是些什么,又道:“石简!”
石简马上站直:“臣在!”
“大雍的兵马也交给你,你带着进城……”
袁綦本来跟一尊木雕似的,听见这话便抬起了头。这回出使,陛下给了他点颜面,一并封了他驸马都尉、使持节和奉车都尉,让他沿途护送。大雍的兵马,严格来说是他说了算。但是还没等他发话,石简已经拒绝了:“臣奉陛下旨意,在此地相候。陛下会来接皇……呃,长公主的。”
明绰就只能又在原地转了一个圈。乌兰晔让石简传话,说他会先把洛阳“清理干净”,不会脏了母亲的眼。明绰也不知道他要怎么清理,难道要和当时对付乙满一样,出其不意地暗杀?抄家?可是同样的把戏,段知妘不会防备吗?她这几年在洛阳可也没闲着,上上下下都是她的人,若是有个万一……
明绰只觉得五内俱焚。她没有要求晔儿这样做,她费尽心思、千里迢迢地来了,就是来帮晔儿的。他还是个孩子,应该是为人父母的,挡在他面前的呀。
她偏过脸,眼泪又不受控制地往下落。石简正想安慰两句,袁綦先上前抓了她的手,轻声道:“别急。”
明绰抬头看了他一眼,强忍着点了点头,可是眼泪停不下来。袁綦便抬起手在她脸上拂了一下,为她擦泪。
石简立马浑身不自在起来,觉得他站这儿看着都是对不起先王,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想往外走。
刚掀开帘帐,便听见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明绰立刻甩开袁綦,整个人像离弦的箭一样奔出了营帐。对面是一支同样高举着“燕”字旗的羽林军队伍,约莫两百来个人,马蹄踏出了“隆隆”的动静。为首的是一个少年,一身银甲,极为醒目,转眼便一阵风似的刮到了营前。沿途所有将士们就像被割下的稻禾,齐刷刷地跪下,山呼万岁。
明绰反而不动了,站在那里,看着少年天子长腿一迈,轻捷地从马上跳了下来。他跑得好快,明绰只觉得一口气吸进去,还没呼出来,他就已经奔到了眼前。他怎么会已经长得这么高了?明绰张开嘴想唤一唤他,却发不出声音。还是乌兰晔抓着她的手,贴到了自己脸上。
“母后。”他叫了一声,不太响,还笑了。明绰的手贴在他颊上,感觉到他跑得满脸都是热汗,另一只手便也伸上来,摸到他的脸。她想说话,但是喉间只有哽咽,明绰不得不狠狠地做了两个深呼吸,才控制住了抱住他嚎啕大哭的冲动。
乌兰晔看起来也有些尴尬,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又或者,只要一开口,他就要忍不住哭了。母子两个无言地望了望,明绰点了点头,突然转过身,又回了营帐里。
乌兰晔有些茫然,转过头看了看跪在地上的石简。旁边还有一个瘦削英俊的男人,穿着大雍将领的甲,乌兰晔意识到了这是谁,脸上便闪过了一丝阴影。他想了想,什么也没说,跟着母亲进了营帐。
明绰在哭,肩膀颤动,背对着人,极力压抑着。乌兰晔上前两步,跪在了她膝前,又叫了一声:“母后……”
明绰转过脸来看着他,整张脸都是泪痕。乌兰晔突然想起七岁那年,他记忆里第一次看见母亲的样子,那时候她也在哭,可她还是他
所见过的最美的女人,那种美丽甚至让他觉得害怕。
乌兰晔今天才刚刚下令,把太皇太后的党羽全都捉拿入狱,段知妘的侄子和原来雍州军的几个骨干将领不等治罪全部处死,他还亲自去了羽林军大营稳住了局势。这是比杀了乙满更让他觉得痛快的时刻,他终于大权在握,没有任何人能够挡在他身前了——可是到了母亲这里,他又觉得自己还是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是当初的那封信吗?还是他这几年的不闻不问?母亲是在怪他吗?
“娘,”乌兰晔改了口,眼泪也在往下掉,替自己申辩什么似的,“我给父皇报仇了……”
明绰没让他把话说完,突然把他拥进了怀里。她抱得好紧,就像那年他躲在小姑姑停棺的地方,母后找过来,也是这样紧紧地抱着他。那时明绰用点力气,还能把他抱起来,抱回长秋殿。但现在他已经跟她一样高了。明绰意识到这个就觉得心如刀绞,他怎么长得这么快,一点都不等等她。
乌兰晔扑在她怀中,也是紧紧咬着牙,才没有放声大哭。他的手轻轻地环上去,安慰似的拍了拍母亲的背,反而是这个动作让明绰更加觉得心痛难忍,乌兰晔只好小声宽慰了几句,好一会儿,才感到母亲稍微平复下来几分。
“娘,”他从明绰怀中稍稍挣脱出来,看定了母亲的眼睛,“你得赶快去见一个人。”
左仆射的宅子还是当年萧皇后在时恩赐的,因他出身佛门,里面还跟寺庙一样,在院子的正中心修了一尊佛塔。整个宅子也是处处佛光,连檐上的瓦都雕了莲花,但明绰根本无心看任何东西,一路用跑的,飞快地闯进了主人家的卧房。
方千绪见到她第一眼,便松了口气似的,只道:“赶上了。”
他身边只有两个伺候着的人,见到明绰来,方千绪便摆了摆手,让他们都下去了。<
明绰跑得惊魂未定,看着他,一时之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不过五年而已,他却像老了十岁,就算乌兰晔没有告诉她方千绪都做了什么,明绰也看得出来他活不成了。他的脸色是一种发灰的青,眼睛深深地凹下去,眼窝泛着不祥的紫红,因为一直在出冷汗,整张脸都被浸得发亮。
见她哭,方千绪便摇了摇头,很无奈似的,招了招手,让她过来。明绰坐到他床边,抓住了他的手,第一句就是她自己都不信的话:“我请大夫……”
方千绪便笑了:“医不了啦。毒是我自己下的,我心里有数。”
“你又何必……?”明绰的眼泪一颗一颗往下落,“我都回来了……”
方千绪没让她说完,只是拍了拍她的手背:“段氏不能留了。”
长公主即使回来,要与段氏缠斗,还是无处借力。她已远离洛阳五年,当年得用之人,不是被段知妘杀了,就是像石简一样,不得不低头蛰伏,远离权力中心。原本太皇太后和陛下之间的平衡就非常微妙,长公主的到来势必会打破这个局面,不是他们动手,就是太皇太后动手。而方千绪比任何人都了解段知妘,她向来是那个要先下手为强的人。
那就只有比她更先,更狠,才有一线生机。
方千绪伸出一只手,比划到了明绰眼前。明绰暂时收了眼泪,困惑地看着他。
“我除乙满、驱冯公……”他说一件事,就放下一根手指,“杀段氏,护幼主……长公主嘱托我做的事,我都做到了——哦,”他把小指也放下,“我还活着,撑到了再见长公主一面。”
他笑起来,一只手虚握成拳,非常得意地在明绰面前举着:“我说过,绝不负你,没骗你吧?”
明绰握住了他这只手,像个耍赖的小孩子似的:“这不算,晔儿还小,你还要辅佐他……你答应了我要辅佐他长大的!”
“他已经长大啦。”方千绪无奈地看着她笑了,“他父亲十四的的时候早上阵杀敌了,就是你皇兄,这么大的时候也能一力智斗长沙王了……”
明绰跟他斤斤计较起来:“他才十四岁,皇兄那时都十六了——你最清楚的!”
方千绪辩不过她了似的,见她这样哭,也只有叹气。
“陛下少年壮志,我老了,再辅佐下去,就成掣肘了。”他一副劝明绰看开些的口吻,“为人臣子,要知道进退。此时走,对我,对陛下,都是好事。”